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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清晨,空气都带着一股子燥热,居于柳城之内,更充斥着牛马羊驼的腥臊与时浓时淡的牲畜粪便臭味。马悍只住了一夜,就觉极不爽,真难为这些个乌丸贵人是怎么受得了的。或许真像古人说的“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
在几个乌丸侍从的引领下,马悍率扈从出得城池,随着涌动的人潮来到一处高坡下。但见巅峰之上,新任大单于楼班,在一众甲骑的护卫下,脱帽裹头,一袭白袍,腰环玉带,对着东方,慢慢屈身,四肢着地,望初生的朝阳而拜。
敬拜日月,是漠北异族的共同习俗,源出匈奴人,乌丸、鲜卑继之。汉书载“而单于朝出营,拜日之始生,夕拜月”。大单于要代表族人每天早晨敬拜太阳,夜晚敬拜月亮。楼班此举,相当于向所有乌丸诸部宣告,他将承担起大单于的责任与义务,当然,还有权力。
山脚下已遍布成千上万的乌丸人,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却寂然无声,同样向东而拜。动作虽杂乱不齐,但那种纯粹的虔诚,令人起敬。
远处驰来十余骑。为首正是素利与其弟成律归,
素利哈哈大笑:“今日将举行庆祝仪式最盛大的一环,也是我最喜欢的一环——围猎。惊龙兄,等会可要一睹你这‘昆勃图鲁’的风采,可不要让某些人失望啊。”
马悍微微一笑:“我从不让人失望——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
“那最好。嘿,看到乌延那老酋的得意嘴脸,我就来气。惊龙最好盯牢他,看到有什么猎物出现在他面前,就抢先下手,让老酋一无所获。气死他!哈哈哈!”素利看似打着哈哈,但话语中却似有所指。
而成律归也策骑近前,两马交接时,低声道:“我们听到风声,有些人似要对马君不利。马君须提防一二。”
马悍神色不动,微微点头,轻嘿一声:“不猎兽,改猎人么?好,很好。”
大单于登位,依例要举行围猎仪式,基本上有头有脸的来贺宾客,都会被邀请参加。这是一种荣耀。
乌丸人早年在大草原上,百骑驱兽,协同射猎。的确可称之为围猎。但自从迁移到多山少地的柳城后,就再难有广袤的平野这样施展了,只能象中原人一样入山狩猎,但围猎的名称,依然沿用至今。
既是围猎,体现的是一种勇武与豪气。参加者无论身份若何,自然都不能带太多扈从。否则前呼后拥的,猎物还不早早吓跑了?就算猎物逃跑不及。在扈从团团环护下,哪有你出手的机会?这还叫狩猎?观猎还差不多,完全有悖围猎的初衷。
按例,大单于只带二十名扈从,而宾客的扈从人数一般不能超过这个数。
二十个扈从、地形复杂的山林、未知的危险野兽……还有比这更好的环境么?就算没有素利兄弟的提醒,马悍也不会掉以轻心,换成是他,若要对敌人不利,同样不会放过这难得的机会。
素利兄弟离开后,马悍摸着下巴,沉思一会,脸上渐渐露出笑意,如果蹋顿诸人看到他此刻的笑容,只怕会浑身发冷。
……
辰时正,号角长鸣,绵绵起伏的丘陵下,马蹄得得,千骑奔雷,卷起一股夹杂着草枝碎叶的淡淡烟尘。
轻裘烈马,盘弓飞鹰,旌旗招展,侍骑如云。
楼班、马悍、蹋顿、难楼、素利、成律归、厥机、沙末汗、扶罗韩、泄归泥、苴罗侯、苏仆延、乌延、王寄、骨进、左骨都侯……所有部落的首领齐聚,即将进入柳城以北五十余里的努鲁儿虎山脉的大黑山。
柳城多山少平野,属于“七山一水二分田”的分布,山地、丘陵、冈川、平野交错,地形十分复杂,对于半牧半耕的乌丸人来说,这里实属穷山恶水。当然,如果是好地方,大汉朝也不会给。
努鲁儿虎山其实是蒙语“脊梁山”的意思,在三国时代,还没有这个名称,不过大黑山之名倒是有了。此山海拔近千米,山深林密,人迹罕至,珍禽猛兽时有出现。即便是在两千年后,它也是辽宁省面积最大的原始次生林,有“辽西绿岛”之称,可想而知两千年前,这里会是何等荒凉深邃。
这是柳城乌丸贵人首选的狩猎之地,狩猎,猎的就是心跳,山不深,林不密,兽不猛,行不险,那还有什么味道?
既是围猎,当然是轻装上阵,持强弓利矢为佳。自楼班以下,诸胡酋人人头戴浑帽,身着左衽褶衣,左右双弓,两大袋箭囊挂于马鞍两侧,另配刀斧等短兵。无论是乌丸还是鲜卑,说到底都是崇尚勇武的民族,能当上部族头领的,不光要有血统,更要有勇力,不要求非得是族中第一勇士,起码也得是中上。而居有中上水平的胡人突骑,多半都能左右开弓,所以常挂两张弓,倒不是说这些头领们炫耀,而是都有真本事的。
在一众轻装猎人中,马悍的装束最令人瞠目——他竟披挂明光重铠,头顶银盔,从上到下,止露双目口鼻,配上胯下宝马踏乌,当真是甲光耀眼,威风凛凛。
一众胡酋却面面相觑,这一身装束威风是够威风,上战场倒是不错,但用来围猎……
马悍看到楼班等人略带疑惑的眼神。淡淡道:“山中多猛兽,有备无患。”
这话听在蹋顿等心怀鬼胎的人耳里,心下俱是一凛,脸色微变。
楼班哈哈一笑,手臂高举。大声道:“便如前议,大军在此扎营,我等则分四路进山,每人限带二十骑,黄昏前出山,以斩获猎物定头筹。”
“好。就是如此,我去也!”泄归泥年少,争胜心切,当先拨马而去。随侍的二十扈从纷纷驱马景从。
诸胡酋也一个接一个按既定路线,策马扬鞭。呼啸进山。
蹋顿待扬鞭,倏地扭头对马悍一笑:“马君,我们山里见。”
马悍剑眉一扬:“当然,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哈哈,有趣,有趣!”蹋顿一愣,豁然大笑,狠狠一鞭马臀。放蹄而去。扈从蹄翻如雷,如狂风刮过。
马悍安排在第三路,与他同行的是雁门乌丸的头领、左大当户骨进。
马悍与骨进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在常山大战时,其部下赵云与太史慈曾突袭九门,重创支持黑山军的雁门乌丸。当时骨进并未察觉有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终于明了当日给予他重创的,并非袁绍所部。而是一支名为“白狼军”的辽西汉军,这也是双方结怨的由来。
骨进对马悍种种传说将信将疑。一直有心伸量伸量,但见乌丸人中公认的第一勇士蹋顿对此人极为忌惮。便不敢造次。嗯,此次同行,或许是个机会。
行至山腰,出了点小意外,因山路崎岖,马悍一扈从马失前蹄,骑士坠马伤足,不得已自行下山。
一路无事,直到快进入密林前,马悍在两名扈从的陪伴下,入林小解。骨进也不引为意,他自个一路上小解也不止一次了,只是暗自窃笑:叫你显摆,穿这样的重甲,连小解都得带护卫卸甲才能得以方便。
一行四十余人进入密林,但觉眼前一暗,燥热尽去,凉风习习,遍体通泰。举目所见,古木参天,枝叶如盖,炽烈的阳光几乎全被阻挡在树梢顶上。树影幢幢,幽暗深邃,有氤氲之气在空中漂浮,耳边不时传来不知名的禽鸟幽鸣,偶尔有猛兽嘶吼。这样的地方,心脏不够强大,同行伙伴不够多,还真没几人敢进来。
入林之后,马悍突然就变得很沉默,基本不与骨进说话,也不举弓射猎。当然,也是因为没有什么值得出手的猎物。
骨进与他的乌丸扈从倒是很活跃,或往前方探道,或纵骑四出猎杀。许是入林未深之故,所获寥寥,除了几只山雉野兔,最大的收获,也只射到一只麋鹿而已。
越是深入,山路越是难行,狩猎者们不得不下马小心前进。
这时,一个狼骑扈从快步赶上乌丸人,用胡语大声道:“我家主公转告大当户,人多兽惊,不便行猎,且分头自猎,就此告辞。”
骨进怔了怔,眼睛一眯,向身旁的扈从使了个眼色,那随从悄然后退,飞快闪入密林中。不一会,林间深处响起长长短短的奇怪鸟鸣声。
骨进哈哈大笑,携一干扈从折回,边走边道:“时近晌午,不如将猎物烤吃了再走不迟。”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十余个乌丸人走过来时,竟是呈扇形展开的半包围之势。
马悍也向左右打了个手势,十九个狼骑扈从手按刀柄,警惕地迎向乌丸人。
就在双方接近十余步时,突袭发生了——方向,竟是来自左右两侧!
密林里突然冲出上百人,人人手持刀斧,杀声震天。冲在最前的十余胡人一齐抛出套索,当即套住扯翻七、八狼骑扈从。发力一收,将狼骑扈从拽过来,按住捆牢。
骨进等一干乌丸人也拔出刀斧,与马悍及十个扈众重重撞在一起。刀光斧影,血肉横飞,闷哼惨叫,不绝于耳。
双方接极为短暂,前后不过十数息,迅速分开。人人气喘吁吁,狼骑扈从个个挂彩,两人重伤踣地,俯卧着一动不动,显然死多活少。而骨进这边也倒下三人,十余乌丸人,同样没一个囫囵的。
“马悍,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哈哈哈!”骨进伸出腥红的舌头,舔去被开了道口子的面颊流出的鲜血,满面亢奋盯住对面马悍明光铠上两道清晰的斧砍印痕,笑得张狂无比,“什么昆勃图鲁,难道你就只有箭术厉害么?”
此时百余乌丸人与鲜卑人已将马悍十人团团围住,人群中分,一人排众而出,正是吐利部右大都尉王寄。
王寄一脸掩盖不住的狂喜之色,得意地仰天狂笑:“马悍,我劝你不要反抗——我倒是很希望你做困兽之斗,这样就能亲自宰杀你,只可惜左谷蠡王不让。放下武器,你与你的扈从皆可免死。”
马悍胸膛急剧起伏,沉默一会,将手中百炼刀重重插在地上,闷声道:“都放下兵器。”
九名狼骑扈从俱露出震惊与不甘之色,他们都在汉戈部被灌输过一种理念,那就是誓死保卫主公,可现在……但主公有令,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悲愤扔下兵器。
王寄哈哈大笑:“这就对了——马悍啊马悍!想不到,你也有今日……”笑声戛然而止,象突然被捏住脖颈的鸡。
马悍扯开系头盔的绦条,双手托住两兜,稍一用力,将头盔脱下,露出真面目——
杨继!这人竟是杨继!原来,这才是马悍披重甲的真实意图。
杨继一脸不屑:“凭你们两个胡酋,还有这百把号胡奴,就想抓住主公,做梦去吧。”
王寄与骨进差点背过气去,咆哮如雷:“马悍呢?马悍在哪里?”声如狼嚎,在山林间远远滚荡开去。
与铜面人一样,马悍在骨进眼皮子底下,也玩了个金蝉脱壳。相隔千里的两个敌对者,居然使用了同样的计策。只不过,同是金蝉脱壳之计,铜面人是为了逃命,而马悍,则是索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