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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夜里,忽然开始下起雪来,伴着月色银光,燕都真真正正的银装素裹了起来。不上不下的地方,春夏秋冬都分明,积雪压过枯瘦的枝头,风声逐开惊鸟,撞得门窗都一起咯吱作响。
燕瑜从未觉得觉得哪个燕都的冬天敌得过此时的寒意,她也说不清此时是惊是怒还是失望,哽咽了半天,才说出话,“死性不改!”
小公主几乎都要昏过去了,刚才那一幕幕惊心动魄都还在在脑海中回荡。她起先是不懂的,可等听到那个黑衣人说什么公主,立马就明白了。她是燕姬不假,但是她还不能不了解自己和弟弟吗。汤沐邑中的公主除了她,就只有楚翘了。既然是楚人招惹来的,还能有谁:梁子溪、还有他!
“说好的是去了结呢,你就是这么去了结的吗?”
莫襄不说话,低头看着桌上的楚国令牌,心情复杂。他是后来才赶回汤沐邑的,确实没想到会有这么巧,可有什么办法呢,造化弄人,喜欢上她是命,注定逆行亦是命,“对不起,我们……”
“都这个时候了,说这些无用的东西做什么。这里是汤沐邑,闹出人命的事天一亮肯定全都传遍了。”燕瑜难得说许多话,被冷风吹僵了半天的脑子这会儿重新活络了起来,“方才他们问我,我已经说了是齐相遇刺,自己不过是受了波及。而楚人必定要求息事宁人,一切由他们两国去。”复又抬眼望他,眼神有些哀戚的意味。
其实她的眼泪并不金贵,爱哭爱笑,就是个孩子。可这会眼眶微红,水雾迷荡于眸中却竭力隐忍的样子,太戳人心窝了。莫襄后悔自己就不该被喊了一声就被诈了出来,谁知道女人的直觉那么可怕,他以为自己被看到了,傻乎乎的下来见她,现在发展的愈难收场了,嗫嚅了半天,把那句何苦呢又咽回去去,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燕瑜很是动容,怪他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垂下脸忍泪,“你答应我的,为什么要骗我?”
“这不是回来了吗?”莫襄迟疑了一会,慢慢道,“毕竟是曾经的东家,不能说走就走,了结也是要做最后一件事。”
小公主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些,问他是什么人。
莫襄确实愧疚,没想到别人抱者玉石俱焚的心思,尽然豁出去来要杀楚人,追来时太晚了些,更没想到阴差阳错的波及到了有楚国腰牌的燕瑜,想在想想都有些心有余悸。若不是有人先搭手相救,他恐怕该后悔一辈子。莫襄也是情绪上慢半拍的人,这会又重新想了一次,才真真正正的发觉后怕,他的情绪鲜少上脸,这次破天荒的拧起了眉,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别国公族,跟来这里的是他们的暗卫。”
几日里燕瑜睡得不好,所以点过了安息香,错金香炉里的轻烟扶摇而上,屋中充盈着醉人的味道。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还是燕瑜先整理好了心情,“把衣裳脱了。”见人愣了,又接着道,“我准备了你的衣物,去屏风后换。”
她不想再问了,多问伤心的还是自己。楚国的虎狼之心天下皆知,不论是楚文姜设计自己,还是楚国这些年来不断征战,亦或是这次去刺杀别国官吏,为了都是壮大国力,图谋天下。天下是谁的?是燕国的,是她亲弟弟的!他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剜自己弟弟身上的肉!偏偏持刀之人是她的意中人,自己被夹在了两难中,备受煎熬。
从前读书,古往今来公主嫁给仇家的事迹数不胜数,结局各有悲欢。燕瑜曾设身处地想过,女人是一种太柔软的动物,和一个人朝夕相处不可能永远带着仇恨,可是动情的那一天起就意味着自己要在亲人和爱人当中择其一,她想不出答案,所以才会格外惧怕和亲。现在回头看一看,当初同意离宫避开风头,也是这种对未知恐惧才会想要逃避。
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虽说没有联姻,却还是站到了每个公主都差不多要抉择的路口了。幸好不是真的和亲,还能有回圜的余地,小公主是铁了心的要拉浪子回头,现在他还肯老老实实的换衣,就是好的开端。
莫襄刚从屏风内出来,就被扑了个满怀,燕瑜用力地圈着他,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你爱不爱我?”
哪有忽然问起这种问题的,现在又不是花前月下的时候。他愿意哄她,可又不太希望轻率的为了哄而许诺,一时为难,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怎么了?”
“你,不许离开我,也不许骗我。”声音带着哭腔,还说得语无伦次,一点威慑力也没有,“你不要再去见楚人了,我来了结。”
他很明白她的心思,知道不能回绝,温顺的点头,“好。”
去年的除夕她在院中对天独酌,今年离燕宫只有十几里的距离,却还是去不到望不得。燕瑜的心态已经放得十分平和了,她是有勇有谋,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送走了莫襄,已经打好了主意。
要臣遇刺还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烽火狼烟的世道,明刀暗箭数不胜数,今日还是金印紫绶,明日就是刀下冤鬼,敢出门在外行走的,要么有许多亲卫守护,要么本身就是练家子。杜衡被齐王破格提拔丞相并委以重任本来就引起了轩然大波,一直处在风口浪尖的人物,被眼红被寻仇很正常。汤沐邑的诸位都代表着形同水火的诸国,看到别家栽了个大跟头,不在背后偷笑就不错了,况且除夕宫宴在即,本该张灯结彩的地方反而更冷清了。
楚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早早得去取回了自己的腰牌,心情很好,笑得很是餍足,“狐姐姐起的好早。是要出去?”她当然知道昨日的意外,处在权利顶端的人,谁还没见过生死,比起那些人的明争暗斗,她更好奇那些边角料,上下看了燕瑜一眼,“看不出呀,狐姐姐到是很会攀高枝儿。”
燕瑜昨日是情急之下才去抱了杜衡,且又过了辗转难眠的一夜,脑子又顿了,半天没能理解楚翘在说什么,只是朝她腼腆的笑了笑。
趋炎附势是人之常情,楚翘很吃她这个示好的笑,况且人向上走有什么不妥?就是不太赞同人家的眼光,放着嘴边的好肉不要,去肯齐国的那块硬骨头。不过也好,起码终于可以信田知远和她是兄妹了,心中松了一口气,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又往燕瑜身边凑了凑,“狐姐姐是要去谢谢人家救命之恩吧?我昨儿带来的酒还剩下了些,你要吗?”
提着别人喝剩下的酒去道谢?这像什么话。不明就里的小公主震惊地看了楚翘一眼,坚定的摇了摇头,“多谢殿下好意。”
“傻呀,我那酒里掺了点好东西。”楚翘也不急着回去,继续像条尾巴似的黏上了人家,不断的挤眉弄眼,“有些江湖上的东西固然可耻,但有奇效,先把生米煮一煮。我信你是聪明人,自己拿捏……嗳,狐姐姐,你别跑呀……嗳……”
这都什么跟什么!燕瑜以为晋人已经够奔放了,没想到了遇到了楚女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堂堂公主都可以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那种下三流的东西,燕瑜想想就面红耳赤,原本想去知会田知远一声也不去了,怕遇到尴尬,独自在垂花门前踌躇着,正遇到了田知远的一个贴身小厮迎了过来。
“狐娘子,十一爷着奴才来请您。”小厮见人又要躲,哭笑不得的喊住,“不是十一爷要见您,都在,非梧公子也在。”
今日的除夕宴空前盛大,诸君都不可缺席,况且三国要带头入宫朝觐献礼,这会儿已经开始准备上了。田知远并没有燕瑜想象中的那么狼狈,穿得衣冠楚楚,和赵夙好整以暇的等在前厅里,神色如常,甚至有些平静的过了头,开门见山道,“隔壁那位丞相先前来问过你了,人请你空了去一趟。我这会该走了,所以亲口和你知会一声,去不去也由你。”
自从燕瑜知道了杜衡是齐相以后,对他的印象就变得十分微妙了。讨厌的人和感谢的人都是同一个人,她都有点不知道要拿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了。可事情总要解决,她不去了结,那会变得愈发不可收拾。没那个本事叫天下太平,总得为自己划出一方净土来。
齐国是占尽天时,好山好水又国富民强,虽不再遵从燕礼,但风气自成一派,仍是个非常知书达理的地方。燕瑜被一路软声细语的人请了过去,悬着的心也放松了不少,这回总算是在光明正大的前厅,齐人不论季节都喜欢席地而坐,摆设家具都是低位,进去就一目了然。
丞相穿得很讲究,缂丝绣竹的青袍及身,束玉冠配博带,衬得眉眼清绝,好看得无可挑剔。他没有沾染商贾半点精明市侩的气息,神情温和,甚至有点儿清逸脱俗。燕瑜来时他正在煮茶,眼也不抬一下,是勾了程式化的笑,“还是今年的明前龙井。”
小公主和一些爷们共处一年多,还是没有学会如何同异性相处。何况自己是来骗人的,哪有闲情逸致喝茶,迟疑半晌,才慢慢靠近坐下,咕哝了句多谢。
杜衡抬起眼打量她,说实话,虽然两人不是第一次见,可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看她。燕瑜穿得中规中矩,一身烟霞色裙和裳,乌发堆云绾玉,五官很好的承袭了父母的优势,有锋有棱也不缺温婉之意,美得刚柔并济。此时半垂着眼帘,琥珀色的眼睛被浓密的睫毛挡住,颜色浅而通透,灵气非凡。
他心情很好,毕竟他把燕瑜当做形势上的筹码,所以某种程度上他们算是同一阵营,多少会有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滋味在里面。丞相笑起来非常好看,说话也温和,还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却和前一年判若两人,“在下多有疏忽,昨日遇刺一事波及了姑娘。挂念了整夜,现在见到姑娘无虞,总算是放下心了。”
说谎!
燕瑜对他才有了那么点好感全被这通鬼话打消了,且不说她知道他昨夜近乎入宫待了通宵,倘若他真得傻到以为黑衣人是来行刺自己,那他就是天下第二傻,提拔他的齐王则是天下第一傻。她忍了又忍,竭力把拆穿人家的冲动忍了下去,今时不同往日了,面前的人不是杜家七少爷了,是堂堂齐相,官场上的人都喜欢这么说话。
她平复好嫌弃的心情,回以一笑,“劳相国挂念,小女无恙。原本是想早些来答谢,可中途遇到了楚姬,也是说了这样一番宽慰的话,所以才来得迟了,还望相国见谅。”
果然,丞相的神色一动,“楚姬也来了燕都?枉我身居此位,竟丝毫不知。”
小公仍摆出一脸天真无邪,“我当相国是救命恩人,才和你说一说内情。”说罢还恰到好处的羞红了脸,垂眼去打量杯中的茶水,吞吞吐吐道,“楚姬对我们十一爷一见钟情,总之时有来访。我不常在府上,多得也就不知了。”
丞相也不是吃素的,听出了话里的端倪也不戳破,从善如流的遂愿往下问,“不在府上?”
问到了点子上,矜持也忘了装,忙不迭的点头,如实说自己得了楚翘的腰牌,出入自如之余,还可以去楚人那边闲坐。反正杜衡说得天花乱坠,自己添油加醋也不无不可,两边都没打算要坦诚相待,这样带着面具的你来我往也别有一番趣味。
“我道姑娘昨日那么晚了怎么还会出行,原来是这样。”
丞相的确茅塞顿开,明白了昨日的闹剧的缘由,不过更多的是觉得好笑,一看她就是新手,演戏不演全,起先还装红脸,后来却又解释的那么殷切。他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位长帝姬有些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