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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热得傻了,正打仗呢,想一些乱七八糟的……”燕瑜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烫了起来,“不说那个。也不知道十一爷他们是怎么想的,都打到城门外了,不攻城也不招降,光这么耗着,要等到什么时候。”
起先,来之前她还有些怨天尤人,叹乱世不公,恃强凌弱的太残忍。呆到现在,仅存的那先同情怜悯都被*的天气蒸得殆尽,巴不得晋军攻的越快越好,她只想早日归城,别再这里受苦。反正千百年后,谁也不知道鲜血和荣耀之下埋葬的是什么。孤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她还在活在这片水深火热里,这样的纷争就会无止休的继续下去,与其一个个感伤,倒不如先管好自己的衣食住行。
莫襄还怕她会一直纠结在什么成家之类的话题上,好在姑娘面嫩,自己解了围,于是安慰性的摸了摸她:“总会回去的。”
他也不喜欢这里,甚至不希望燕瑜过来,不仅仅是人生地不熟,也不希望她会接触到这些权谋争斗。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可喜欢一个人,又怎么会把对方丢到一个前路未卜的地方不闻不问呢?他担心她,舍不得她,所以鬼迷心窍的一直守着她。
“回去是自然,可这里的日子太难熬了。原以为该是兵荒马乱,谁知道竟打的这么斯文。”小公主发觉他的手凉,很是欢喜的拿来占为己有,修长的指节,骨节分明,手背上隐隐透着青蓝色的脉络,秀气的一点也不像习武之人的手,“兵不血刃最好,可既然要降,为何又总要迟迟拖上几天才应?难不成真的要拖到八、九月,趁着军中人心涣散再反扑?真是如此,也太天方夜谭了。”
有些事情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莫襄已经默然的接受了这种时不时的调戏,甚至还很主动地将手递了递,方便人家把玩。如果要他选,他一定不愿意,不过这点小事又不忍心违拗,看她能欢喜,就满足不得了。
真的要说,这位小公主手不能提肩不能抗,不聪明也不够狠辣,原本那点从宫中带出来的循规蹈矩也被这么久的放养给消磨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是一点姿色,和生在帝王家最不该有的单纯善良,本来是百无一用的东西,因为有这利欲熏心的世道衬托,反而显得弥足珍贵了。他看她心情好,漫不经心的问道:“这次晋伐孤竹,也是恃强凌弱。你仍希望赢吗?”
“自然希望。”燕瑜一点也不迟疑,答得大义凛然,“立场不同,善恶也就不同。总要有胜败,我不讲甚么大道理,只偏袒最亲近的人。”
他靠近她,顺势又问:“那我呢?”
小公主有点奇怪,转脸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脸,忽然从中觉察出了些祈盼,害羞又满足的向他保证:“你和我一道的,不能说是偏袒。”她想了想,忽然低下头迟迟笑,没有把‘偏爱’说出来,复抬脸望过去,“总之,你是和我最亲近的人。”
莫襄闻言一怔,还是头一遭听姑娘把情话说的这么大胆直白,顿时觉得脸上挂不住:“你何必当真。”
问的是他,别扭的还是他,燕瑜觉得委屈,但还是很善解人意的点头,又道:“你这话,我倒有些好奇那对孤竹来的夫妇会怎么答。固然人都贪生怕死,可又何必要做到这么极端呢。他们即便不愿留在家乡,归隐山水也好,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投奔敌军……背信弃义,不忠不孝,若不是我可怜那腹中孩儿,才不会理他们。”
他们夫妇两人会的中原话不多,又听不懂军中的北方方言,常遇到麻烦。燕瑜是就事论事的人,懦弱然可憎,但都是人命,且孩子更无辜,反正自己时常闲着,也会帮衬一二,不过界限也划得很分明,从不和他们闲聊,来去雷厉风行,十分潇洒。她斜依着莫襄的肩,小声说了一些近来的琐事,慢慢的觉得有些困了。
安全感这种东西,真容易叫人消沉啊。燕瑜是个没什么情调的人,安逸的时候就只想睡觉,不论在宫中还是在宫外总是压着累累心事,少有闲暇平和的时间拿来消磨,好梦都成了一种企望。她有点挣扎,这里不是公子府也不是崎城,外面是光天化日,是众目睽睽,固然想躲懒,又有些不好意思。
莫襄也发觉了她嗜睡的这一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并没有什么异常,笑她:“怎么总是睡不醒……”
小公主勉强打起精神,咕哝着解释从前没精神是因为体质弱:“现在已经好得多了。”她一顿,又委屈起来,“今天不一样,早上天还没亮,我就一直听到他们集结兵马的声音,时不时的一阵脚步声,前前后后闹了许久,哪里睡得着。”
打仗亦非儿戏,谁也不愿拿自己和兄弟的性命去开玩笑。一般两军开战,都是排阵鸣鼓在前,气势上先分出了高下,冲杀的时候双方都有了自知之明,勇者愈勇,败者愈馁,很容易就能定下胜负。说起来似乎轻松,其实真正站在沙场之上时并没有那么简单,但燕瑜正是那种道听途说的人,对生死还没有太过直观的概念,提起来时显得有些没心肝。
她有了理由,愈发得寸进尺的蹭了蹭他的怀,含苞待放的年纪,不去刻意妆点身上也有体香。莫襄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人,心中波澜万千,一成不变的笑却可以掩饰很多,他慢慢抚着她的背,像是给猫儿顺毛似的,带着有点诱导意味的哄着,若小公主这个时候睡了,那最不过。
边疆的风吹来也是滚着热浪的,除却偶尔有云遮蔽太阳时有短暂的阴凉以外,空气中都浮动着燥郁的气息。燕瑜闭目养了会神,忽然觉得心里一突一突地跳得厉害,像是要撞出胸膛了似的,她猛地坐了起来,出了一头的冷汗。她很明显的感觉到这种焦躁感不是因为天气,而是发自内心的不安。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愣神的功夫,外面伴着瓷器碎裂的响动,田知远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他娘的,猪脑子!”
燕瑜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虽说她这一年波折辗转,但是始终环境都是上流阶级,何曾听过这种粗话。来不及多想,又是一声号角长鸣,这是要集合。她有些坐不住了:“怎么了?怎么又……不对,早上不是已……”终于觉察出异样了,不由的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早上出去的不是他们?不行,我要去问一问。”
“嗳。”莫襄拉住她,“现在正是紧要的时候,别添乱。”
田知远被气的血直往脑门儿出涌,军中凭白少了五百多人,当中还有魏元,用膝盖都想得出是谁带得头了。本来出征的将士共有两万,少了五百还真不好在一时间发觉,只是沿途招降的城镇都要调派一部分晋军去驻守,现在随着大部队的只有总数的四成,只有真要打开时才从后部调兵过来,统共就剩那么一些人,走得又是精锐,很容易就察觉了出来。
午后的太阳已经不是那么耀眼了,田知远换过了一身甲胄,亮银的盔甲上耀目的光,晃得自己都花眼,浑身直冒冷汗。现在人也不知道去哪里找,揪底下的人也是三不知,活生生的一群人,总不能就这么没了啊!五百条人命啊,还有魏元这个太尉的宝贝儿子……出了这么个天大的篓子,真的叫人万念俱灰,原本一路顺风的征战,尾声闹成这样,胜负一下子又不好说了。
一刻钟前已经有数份加急的羽檄传去给后方的城邑中的各个晋军,全部戒严,随时备战。这次出征太过情敌,不管是他们,想必晋王也没有料到这一出,点出的一主一副都是初出茅庐的小子,这个当口上没前辈指引,未免有些自乱阵脚。
“……你是要那区区五百条人命还是这营中的八千?事发突然,必定有诈,后方援军一时三刻内也不能赶来,你领着兵都走了,谁来管这里?!再东北面是一片戈壁荒原,刮起沙尘暴来你也要跟着去陪葬!”赵夙气得厉害,都恨不得要打这倔驴了,自己十六岁就被晋王亲口称作非梧公子了,只论资历,他当他叔叔当他师父都绰绰有余,苦口婆心的拦了半天,竟一句也没听进去。
田知远仍不动摇,也有他自己的道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战未败,却凭空没了五百人,回去了也没法交代,我无颜见父王二哥,也对不起魏太尉的嘱托。”
“那就攻城。你和子昱分领两路,一面攻城,一面去城东伺机而行。等孤竹军队前来应战,再分两面夹攻。他们群龙无首,本就军心涣散,负隅顽抗的拖了这么久,或许为了就是今日这样一个时机。只有先发制人,先占主城,再伏百官,以攻为守方能化解此次突变。介时衣锦还乡,将大于过,至多受些小罚,况且王上向来对你疼爱,何惧之有?!”
这番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换来的还是一声哼。
赵夙忍了忍火气,接着讲道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光凭意气行事,弃卒保帅,舍小取大这点道理你念得少吗?现在那些将士下落不明甚至生死未卜,归根究底是因一个蠢字,怨不得旁人。先攻城,胜了什么都好说,若你在这个紧要关头去找那些卒子,仗还没开打就减了三成锐气,那叫什么话?你不赢得光彩些来盖过这些瑕疵,你叫王上,叫世子如何看你,叫天下如何看晋国”他略一停,放缓语气,“事发突然,我谅你一时重情重义,给你些时间,自己多冷静一会。”
他已经仁至义尽,再争论下去真要被气死了,一拂袖转身走了。这个田知远,真是没半点君王风范,忠孝仁义刻到了骨子里,心肠居然软到这个地步,现在他这样和被人推砧板上自己还上赶着伸脖子有什么区别?
一路喟然,负气归负气,正事还是要做。毕竟是主城,强攻不得马虎,少了个君主少了个将军,可不代表剩下的都是傻子,既然有骨气敢一拖再拖,必然有杀招。赵夙是个极其自傲的人,他一早就知道留巴图是养虎为患,却并未多作防范,反而对魏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于默认把其推作了替罪羊,反正只要赢了,这就只是个不大不小的过错,根本不足为题。
平时多么温柔似水的人啊,这会置身于一局生死对弈,浑身的傲气都被点燃了出来。虽然没有去管巴图,对孤竹军情抓的十分紧,累积了数个月,他甚至比本地人还要了解这块地方。回了营内,摊开了一张长许的白纸,研墨,提笔,照着记忆和搜罗的情报,胸有成竹的落了下去。
“嗳,非梧……”
狐晏从外面走进来,身上的甲胄和腰中佩剑相撞,发出微妙的轻响。他不是田知远那个愣头脑,从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有经验亦有决断,真的要他站队,那他也是双手赞成赵夙,赵夙的确聪明,做出来的决断亦是上上策。
可不论是他的上上策还是田知远的下下策,都有些太过极端了,他没法说服谁,只能从中来当和事佬。
“十一说的也有道理,五百来人不是少数,况且大部分是军中精锐,战功赫赫,就这么莫名折去,说不通的。这样,最近的两千援军已经到了,我调一千人顺着脚印往东边找一找,现在才未时,我即刻领人去查,至多申时三刻回来。你们不必急这一时攻城,等我回来再打也不迟。”
赵夙顿了笔,知道他这话已经说到底了,再不允未免要被说冷血。他对田知远是一百二十个不放心,对狐晏倒是十分信任,好歹狐晏拎得清轻重缓急,不会意气用事。
等一程就等一程,晚些天色暗了,反倒更好攻城。念及至此,放缓了绷着的脸色,朝他颔首:“你诸事小心,带两匹本地老马,找得到还是找不到,都不要轻举妄动。”
外面的阳光已经被灼热的温度晕成一种稠密昏暗的颜色,营帐的帘子和地面有一道细缝,从地下落下一条矩形的细光。忽然光被一个脚步踏碎,又有人掀帘,跌跌撞撞地进来,见到只有赵夙一人,急切的问他:“十一爷呢?晏哥哥呢?”
赵夙见是燕瑜,收了收一脸戾气,云淡风轻道:“十一爷在外面领兵,你晏哥哥出去。”说完忽然发觉她一脸失魂落魄,不觉疑道:“怎么了?”
走了?!
燕瑜身子一软,几乎站都站不稳,眼泪扑簌簌的往下落着:“戈壁那边……是乌珠穆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