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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瑜征战沙场多年,见过无数铁骨铮铮的人,但在如此境地下还能如此模样的,凤钺实在是第一个。
不可否认,柳初年与凤钺在某种方面真是像极了。
柳初年见到凤钺这副模样一点也不意外,没人比她更了解凤钺了,他是那种见了棺材都未必掉泪的人,如今这些对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凤钺,许久后方才笑道:“是啊,我还没死。”
“所以你来见我做什么呢?”凤钺无所谓地笑了笑,“你又不会杀了我,一时之间又不可能立刻杀回晋国,那你来见我做什么呢?”
柳初年抬手抚了抚鬓角,眉心的那片红枫在昏暗的地牢中仍是十分显眼,让她看起来恍若鬼魅。
见她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凤钺眼中带了笑意:“你是来耀武扬威的吗?让我亲眼看看我的计划失败了?元熙,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沉不住气?”
雁瑜被他这不知死活的态度震惊到,已经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看他了。
凤钺一个身陷囹圄的人居然还能这么巧舌如簧,实在是让人无言以对。
“若我来说,就该把你毒哑。”柳初年略微皱了皱眉,带着些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地牢中响起,“这等情况下你还想着算计我,真是让人钦佩。十几年了,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被你几句话就轻而易举劝服的孩子了,你此举未免太过多余。”
凤钺无所谓地笑了笑:“你若这么想,那我也无可奈何。”
“你方才问我来做什么,那我告诉你……”柳初年眉尖微微上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凤钺,缓缓地说,“我最近一直在琢磨着怎么处置元敏,如今倒是有个法子,所以想来问问你这法子如何?”
凤钺那无懈可击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他知晓柳初年不会平白无故地提起此事。而以他对柳初年的了解,能让她特地来相告的法子,只怕不会让他太愉快。
柳初年注意到他那稍纵即逝的变化,嘴角的笑意愈深:“您说,若我将她施加在我身上的所有刑罚尽数奉还,她还能活下来吗?”
凤钺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他不在乎元敏的生死,可他却知道只怕此事不会如此轻易地罢休。
果然,柳初年停顿了片刻后又笑道:“若她死了,那我与她的恩怨便也一笔勾销了。可若她侥幸活了下来,那我便放她回晋国——当然,我是不会派人将她送回的,最多把她扔到南梁的边境罢了。也不知道她那么一个自小锦衣玉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帝姬,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能不能回到晋国,您以为呢?”
她用听起来柔和轻缓的语调叙述着无比残忍的话语,再配上她那张花容月貌却透着妖媚的脸,几乎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雁瑜不经意间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她美得仿佛聊斋中那些勾人的女妖,透着致命的诱惑,谈笑间取人性命。
随着她一句句说来,凤钺置于袖下的双手慢慢攥紧,柳初年真不愧是他教出来的人,想要戳人痛楚时的确是刀刀致命。
“你这是要晋国被诸国耻笑?”凤钺终于收起了那副言笑晏晏的神情,抬头盯着柳初年发问,“无论如何你都是晋国的元熙帝姬,晋国是你的母国,这是你永远都改变不了的事实。元敏无论多么不成器,在旁人眼里她也是你的妹妹,她若被人轻贱耻笑,你以为你撇的清吗?”
柳初年冷冷一笑:“自陛下立元真为储君,对我百般打压迫害之时,自我离开晋国之时,我便不再是晋国的帝姬了。这些年来我做的已经够多了,你想用这个名头困我一生一世不成?更何况,我如今都如此对你了,只怕等陛下反应过来之后就会昭告八荒诸国,废黜我那早已名存实亡的帝姬之位吧。旁人如何看元敏那是元敏的事情,旁人如何看晋国也与我无关,你还想拿她绑着我共沉沦吗?她也配?”
凤钺冷眼看了她许久,竟也没再劝下去,反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意味深长地笑了出来。
雁瑜此时终于缓了过来,接受了俩父女堪称离经叛道的对话,她疑惑地看着凤钺:“你笑什么?”
“元熙,你是我这些年来培养出来的最锋利的一把剑。”凤钺并没有理会雁瑜的对话,反而重新看着柳初年,“可无论是再锋利的剑,都会有剑鞘的,你懂吗?”
“哦?”柳初年心中隐隐有些预感,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想用谁来牵制我不成?那位你曾提到过的,那位很是忠诚的继承人吗?”
凤钺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意味深长地叹道:“每一把剑自铸成之日起都会有剑鞘,你也不例外。元熙,我等着看你的下场如何。”
柳初年下意识地抚了抚袖中的那把怀袖剑,迎上了凤钺的目光:“那你便拭目以待吧,希望你能活到那个时候。说来我突然想着,要不要把你落在我手里的消息传回晋国,看看女帝会如何反应。你说,她每日都在与明轩公子蜜里调油,可有空分心理上一理你的事情?”
出乎她的意料,凤钺这次连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他十分坦然地听完了这个问题,而后表情诚恳地答道:“那我劝你还是不必了,想来她是不会在意这种事情的,你不过是白费心思罢了。”
“看来你还真是对她了解得很啊。”柳初年嘲讽地笑了笑,“我倒一直不明白,你这么冷心冷情的人,怎么就栽在了她身上呢?一个军功赫赫的大将军竟然入宫为凤君,甘愿放弃自由久居深宫,何况她爱的还是旁人。”
凤钺闭了闭眼,语气中居然带上了几分堪称柔软的无奈:“是啊,我怎么就栽在她身上了呢?”
柳初年看着他这副模样,再不想与他说什么,径自转身离开了。
雁瑜吩咐了守卫牢加看管凤钺,随即也跟了出去。
“不是我说,没想到你们晋国的皇室居然也这么……”雁瑜看着柳初年的背影,一边走近一边纠结着措辞,“也这么一塌糊涂。”
柳初年轻轻地磨了磨牙,脸上的嘲讽之意仍未散去:“这种事情的确说不清,说来说去不过就是我爱你你却不爱我,你爱我我却不爱你,来回纠缠没个了结。所以说情之一字,究竟有什么好处,向来痴男怨女风月债难酬。”
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可如今这副模样,但凡是个正常人只怕都能看出她的态度了。
雁瑜想了想方才凤钺的言行举止,深觉有那么一个父亲,元熙能长成如今这样子已经是实为不易了。
“你这话到底是有些偏激了,总不能为了凤钺与晋帝这一对就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吧?”雁瑜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劝了劝她。
柳初年虽没把她的话放到心里,却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沉默片刻后神色自然地笑道:“你说的不错,是我偏激了。”
身为南梁的将军,雁瑜征战沙场多年,自然也能感受到柳初年这话并未诚心诚意。但她与柳初年本就没什么交情,这件事归根结底也是她的私事,雁瑜也不再多言。
不过私事归私事,但凤钺与元敏之事她却不能再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她看向柳初年开口问道:“你究竟准备如何处置他二人,难道真的要囚禁个几年吗?他们终究是晋国皇室,这样只怕不太妥当吧,何况时日长了只怕连我们陛下都会知道此事。”
柳初年也能理解雁瑜的顾虑,知道她这些年能做到这地步不过是看在南乔的面子上罢了。
她在来的路上也就此事做过打算,如今雁瑜已经提出,她便将此事彻底摘了出来由自己一力承担:“这些日子多亏了南乔与你的帮忙,不然只怕我如今还不知身在何处。如今我伤病已好,自然没有再劳烦你们的道理。待到今日晚上,我会派人来将凤钺与元敏带走,此事便于你们再无半点干系。若梁帝问起,你们就推说不知晓便可。”
见她如此爽快,雁瑜心中一直压着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雁瑜知道柳初年在南乔心中十分重要,若是她执意不肯独自承担此事,或者只要稍加推诿,那么南乔必然不会放任不管。但此事本就是晋国的内政,再不济也是凤钺元熙父女之间的纠葛,怎么都轮不到旁人来插手。
何况雁瑜也并不想插手此事,南梁内政原本就是风雨飘摇,南乔的境地十分尴尬。此次为了元熙之事,南乔连至关重要的秋猎都放弃了,若说雁瑜心中毫无芥蒂那也是不可能的。
柳初年在人情世故上向来精通的很,如何会不知道雁瑜心中的想法,再加上她原本就不喜欢拿自己的事叨扰外人,所以回了绿猗阁之后便吩咐了齐竹去安排此事。
齐竹略有些迟疑,竟反常地没有立即去执行她的吩咐。
柳初年坐在梳妆台前梳理着长发,看着镜中的自己,懒懒地开口问道:“怎么了?”
“为什么要将凤君与元敏帝姬带出来呢?”齐竹纠结着措辞,有些犹豫,“虽说我们在南梁也有属于自己的地方,但若论及各方面,终究比不上雁瑜郡主府邸的地牢稳固些。”
“我不喜欢旁人插手我的事。”柳初年放下梳子,微微侧头摘下耳上的坠子,“何况我与雁瑜没什么交情,又凭什么要求她为我做事。如今南梁局势不稳,她自保也是没错的。”
齐竹终于听出了她的意思,心中生出些不平。
众人皆知晓雁瑜郡主是站在南乔帝姬那一方的,如今她为了避免柳初年之事牵扯到南乔帝姬与她,虽说是人之常情,但在齐竹看来却是有些无法接受。毕竟今日一早柳初年才吩咐了他注意着南梁的局势,若是可以的话就适当地顺水推舟,帮上南乔一把,可晚上却得知了人家根本没把柳初年当亲近的人,甚至还避之不及。
柳初年如今早就不是权倾朝野的元熙帝姬,也再没有晋国那些强大的势力当后援,擅自插手他国的政事很容易遭到反噬,甚至有可能危及自身。这也是为什么齐竹一开始会有些犹豫,因为他担心柳初年的安危。
如今两相对比,齐竹便觉得雁瑜与南乔有些太过对不起柳初年的一番心思。
柳初年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回头看了他一眼,琢磨了片刻才领会到他心中的想法:“你也不必多想,雁瑜并不知道我想帮南乔。”
她又回过身去,拿了手绢沾着药水缓缓地擦着自己眉心的那片红枫,自顾自地说道:“我帮南乔是是因为她对我有救命之恩,并不是想让她帮我处置凤钺与元敏。就算我如今不再是晋国的帝姬,就算我没有了那身份,我也犯不着去求旁人帮忙。再怎么说我也不是白白辛苦经营了这些年,想要料理一下仇人还是足够的,不用借助别人的势力。”
就算知道她心甘情愿如此,齐竹仍是不可避免得有些替她不平:“若要论及救命之恩,当日若不是您在护国寺以身犯险救下了南乔帝姬,只怕她如今还不知……”
“够了。”柳初年硬生生地打断了他的话,手上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了下去,待到眉心的那片红枫被彻底擦拭干净,她将手帕扔在了梳妆台上,看着指尖无意中沾染的红色胭脂,轻轻叹了口气,“我何日沦落到要与人清算谁对谁的恩情大了?我救她是因为心甘情愿,也从没指望着她能回报我半分。我顺水推舟想帮她,也是因为我心甘情愿,想看着她登上帝位。”
“我做所有的事情都是有我自己的缘由的,至于她们如何待我那是她们的事情,与我无关,也不需要旁人来置喙,你懂吗?”
齐竹知道自己无意中触及了她的逆鳞,再不敢反驳半句。
两相沉默,柳初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正想打发他出去办事,却听到有侍女敲了敲门:“姑娘,南乔帝姬来了。”
柳初年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已晚,空中半轮弦月还被乌云遮住了光芒,看起来阴沉沉的:“请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