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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姜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终究还是忍了回去。
公西吾指尖的温热透过衣裳传到肩上,给她一丝可以依靠的错觉。这段时间以来她一想到这个后果,面对他的情绪就会受到影响。但要说恨他也不至于。
与秦连横便是互不侵犯,彼此心照不宣地吞并周边。他的计划可以让秦国消耗赵国国力,从而吞并赵国,但他终究无法主导白起的作为。从理性的角度来说,他只是为国谋划,什么错也没有,也大可不必在她面前承担责任。
她蹲在地上,看着这在风吹日晒下渐渐剥离了色泽的城砖,心情渐渐平静了。
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来接受最坏的结果,此刻也不能自乱阵脚。公西吾说的没错,她已经因此而卷入了险境,必须要打足精神应对。
“多谢师兄,我没事了。”她站起身来,轻轻拨去肩头那只手,示意少鸠随自己回去。
公西吾目送她头也不回地下了城楼,指尖还留着她手上残留的温度。
他觉得自己终于弄清楚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疑惑。易姜原本有条不紊地在列国游走,虽然参与赵国的事,但都恪守在亚卿的职责范围内。只有此次战事,她几乎是以破釜沉舟的架势出来阻拦,恐怕是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惨事。说起白起时,她的口气也是过来人的口吻。
但这根本说不通,没人能预知还没发生的事。但倘若她真的知道一切,那么对他态度忽明忽暗就能解释了,因为在她眼中,他几乎算是半个刽子手。
他负手而立,双眼看着远处山脉,耳中听着城中的哭喊。
乱世之中,国家之间征伐无数,每一次都伴随着巨大的流血牺牲。自三岁起他便接受教导,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实现别人的目标,并没有多少时间去怜悯苍生。而如今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更不会为做过的事后悔。
这二十几年都冷眼看过来,却在刚才看着蹲在地上的人时忽而生出种冲动,希望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
坑杀俘虏这种事情以前并不是没有发生过,但秦军坑杀了足足四十万赵军实在惨绝人寰,列国惊骇,甚至连秦国本土都感到震惊。
白起成了所有孩子的噩梦,他们不敢哭闹,因为父母说哭闹的话会被那个长得像怪物一样的白将军捉去杀了。
赵国全国服丧,白发人送黑发人者无数,黑鸦鸣道,哭声不绝,都城邯郸仿佛成了一座巨大的枯冢。
赵重骄骑着烈马回都,至王宫大门前忽而抵挡不住身心俱疲,重重摔倒在地,手掌都被蹭出血来,却丝毫不觉疼痛。
那日在秦营他就看到这样一只手,带着血,从掩埋的土坑里挣脱而出,手臂上是赵*服的衣袖……
两个侍卫过来扶他起来,一面关切地问他可曾受伤。
赵重骄摆摆手,头重脚轻地进了宫门。
赵王丹已经一病不起。赵重骄去看他时,王后正在一旁抹泪,他在床榻上无意识地哭喊着求母后原谅,仿佛是个孩子。
赵重骄原本想说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转身出了殿门,经过花园里的池水边,才发现自己一身脏污,就快要分辨不出人形来。
一个士兵小跑着过来,经过他身边时连忙见礼。
赵重骄看他要往赵王丹寝宫而去,叫住他道:“王上现在身体不适,你有什么事与我说。”
士兵犹豫了一瞬,跪地道:“秦国大军向邯郸来了。”
“……”
范雎曾在蔚山之中问过易姜,倘若秦国摧毁赵国主力,大军围攻邯郸,她要作何应对。
她当时以空城计蒙混了过去,现在却不能了。
便如当初范雎设想,秦军果然在坑杀赵国主力后朝邯郸进发,就在赵重骄匆匆赶回来的第二天,整个邯郸城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但他们不敢贸然进攻,因为易姜的合纵眼下看起来是失败了,长远看来却又成功了。
分化了公西吾的连横计后,齐国与赵国重新绑在了一起。秦国不敢再信任齐国,有齐国三十万兵马在附近,无论他们是否出兵,秦国都始终忌惮。而魏无忌也从长平赶回了魏国,以平原君和他的关系,秦国也担心魏国会来支援。
所以他们找了个十分好的借口,这个借口恰恰印证了公西吾的推测。
他们将合纵主谋易姜定为罪魁祸首,要求赵国交出这位五国相邦,否则就要兵破邯郸。
易姜这段时间没注意,入秋吹了风,有点不舒服,这几天都早早吃了汤药入睡。
这晚被息嫦迷迷糊糊叫醒,说长安君要见她。易姜只好爬起来,整装梳头,正要去前厅,赵重骄已经到了房门口。
“长安君怎么来了?”她退开一步,请他入室就座。
息嫦过来奉了茶,待她退下,赵重骄才开口:“你一早就知道赵括会坏事是不是?”
易姜抿了抿唇:“我只是猜测罢了。”
赵重骄面露恨色:“早知如此,我就该杀了他!”
“杀了他也没用,秦国目的在于撤换掉对他们威胁大的廉颇,杀了一个赵括,还会有第二个赵括。”
赵重骄胸口剧烈起伏,原本秀气的脸全是倦色,双眼也布满了红丝:“我现在才知道,你此番回来全是为了帮赵国。”
易姜没有作声,实际上她本没打算再回赵国,若非廉颇支援上党的事情刺激她想起了这段历史,她大概还在其他地方继续游学。
“如今秦国大军围了邯郸,要王兄交出你……”赵重骄顿了顿,抬头看着她:“不知此事你是否知晓。”
易姜点头:“这是预料之中的事,秦王行事向来如此,当初不就这样逼死了魏齐么?”
赵重骄霍然起身:“你放心,你是赵国的恩人,赵国断不会做出让女人出去顶罪的事来!”
易姜有些错愕,忍不住笑了一下:“我认你做主公时总是与你针锋相对,没想到今日还被你当做了恩人,想来也是值了。”
赵重骄起身就要走:“我这便去与王兄说,你救了五千赵军,这也是大功一件!”
易姜没有阻拦他,但她也根本不抱希望。以赵王丹懦弱又毫无主见的性格,根本不会为了她和强秦对抗。
少鸠悄悄从门边探出脑袋进来张望,裴渊学着她的模样从另一头探出头,但被她一把推了回去。
刚好息嫦端着汤过来,被少鸠一把夺了过去:“我送过去。”于是她正大光明地进了门。
裴渊只恨自己手不够快,怏怏缩回了脖子。
易姜抬头一看到她就道:“别再问我问题了,我这几日回答的够多了。”
少鸠将汤推到她面前,跪坐下来:“我没什么要问的,只是想来看看你。”
易姜怔了怔,少鸠神情的确带着关切。“我没什么事。”
“可是很快就要有事了,城外那几十万秦军要如何应对?”
“我正要说这事。”易姜从案上取了只匣子,推给她:“这里是一些财物,你拿去和裴渊走吧。”
少鸠一下变了脸,拍案而起:“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易姜被她这模样吓了一下,裴渊也从门外冲了进来,看模样都快哭了:“我才不走!我当初好不容易从魏国跑回赵国来追随先生,从没打算离开!”
就连息嫦都跟进来表了忠心。
易姜心情复杂,她一己之念不顾一切想力挽狂澜,从未想过会连累他们,他们却对她不离不弃。一直以为自己在这里孤军奋战,原来她也并不孤独。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折辱了你们。”易姜将匣子放回去,喝了口汤,冲三人安抚地笑笑:“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化险为夷。”
少鸠脸色总算好看了,“这还像句话。”顿了顿,她忽然想到什么,凑过来低声道:“公西吾这几日一直在外面,大概是来见你的。”
易姜有些意外,这不太像公西吾的作风,他通常都是比较直接的,为何这次徘徊不定了?
“那就别管他,等他想来见我的时候自然就来了。”易姜说完就又要接着去睡,少鸠只好闭嘴。
那日在城楼少鸠就瞧出不对,公西吾那种人居然也会安慰人,太过古怪了。何况这三年易姜跟他躲来藏去的,只怕也有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之后一连几天公西吾都没出现,而秦国的催促却越来越频繁了。
易姜知道自己不能再等,叫人收拾东西,准备连夜出逃。
然而赵王丹竟早一步派人围住了亚卿府,只许进不许出。
一切如她所料,赵王丹最终还是决定拿她做牺牲品,并且决定做的比她想象的还快。
赵重骄早已在王宫里闹开了。
“王兄居然沦落到要让一个女子去救赵国?”
赵王丹大病初愈,脸色苍白地坐着,惭愧地避开他的眼神:“赵国主力已毁,如今还有什么法子?”
“那也不能让她去担这责任!她只是个女子罢了!”
“她、她毕竟不是一般女子……”
赵重骄失望地看着他,在他看来女子天生是要男子保护的,断没有要女子来保护国家的道理。他苦笑摇头:“她为赵国付出这么多,最后却还要被推出去送死,这就是你身为赵王的担当?”
赵王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那你说本王还有什么法子!”
“……”赵重骄说不上话来,他是君王,无计可施的时候也要为国着想,确实也说不上错。
可是赵国为何会沦落到这一步?本不该是这样的模样。倘若坐在这位子上的不是他这位王兄,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他又看了一眼案后的赵王丹,视线细细扫过他身上的玄服王冠,捏了捏手心,转身出殿。
秦军一定是为了威慑赵国,终日在邯郸城外高唱秦风,歌声传入城中,百姓们人心惶惶,却又忍不住狠狠诅咒,诅咒那个坑杀了他们家中壮丁的白起。
深秋已至,院中落满了枯叶。易姜趴在窗台看着,思绪不知不觉就跑远了,直到身后有人唤她。
她没转头,只回了一句:“我还以为师兄打算在我府外徘徊一辈子也不进来了。”
公西吾没回话,他不是不想来,只是觉得她可能暂时不想见他。他对女子心情考虑甚少,根本不会哄人,怕再见到那日城楼上的她,只好等她平静了再来。
“我猜你来是为了秦国要人的事。”易姜终于转过身,“其实这也是好事,你大概不知道,楚王一直打我主意,原本还准备合纵失败就将我掳去楚国侍候他呢,这下好了,他可不敢跟秦国抢人。”
秋阳孤高,光线透过窗户投进来,落在公西吾的眉眼间,那双万年不起波澜的眼眸在对着她的脸时微微有了变化。易姜含笑说着自己的处境,他却觉得难受。
从没有过这种感受,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它的出处。
“随我去齐国吧。”
易姜并不意外他会这么说,甚至还点了点头:“眼下来说,的确只有齐国能保证我的安全了。”
“有我在,你不会有任何事。”
易姜仰头看着他的脸,有些意外:“我毁了你吞并赵国的计划,害你复国无望,你居然还愿意保护我?”
“复国?”公西吾竟然笑了一下:“原来你以为我与秦国连横是为了复国。已经消亡的东西,为何要恢复?这天下列国,同宗同源,本就该是一国。”
“……”易姜错愕地看着他,他一直以为他是想夺回晋国故地,没想到他想的是更长远的事。难怪聃亏说他从不愿意被称作公子。
公西吾看向她:“很早之前我身上背负的责任的确是复国,但那是别人强加于我的期许。这样的乱世,唯有天下一统才能终结。”
“那你凭何认定齐国可以一统天下?”
“我并没有认定任何一个国家。”公西吾走到他身边,目光投向窗外:“你看这天下,满目疮痍,卒兵遍野。什么王公诸侯,将相兵仕,不过都是棋子,只有你我,才是操棋人。”
“我?”
“你。”
他的侧脸在日光下勾勒出孤单清冷的弧度,易姜盯着看了许久,摇了摇头:“可我从未打算去齐国,我不愿生活在你的监控之下,也不愿被你一步步栽培成你想的模样。”
“即使被白起追杀?”
易姜挣扎了一瞬,点头。
公西吾袖中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至少这次她明明白白告诉了他,没有不告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