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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风扑窗棂,桃花纸像吹气似的鼓胀起来,翕动着,发出噗噗的声响。莲灯翻个身,朦朦看窗外天色,天还没亮,只有一盏守夜的灯笼在檐下发出微弱的光。
她沉沉呼了口气,痛已经退散了,就是四肢沉重。昙奴说小产不比生孩子轻松,身体损耗很大,这话是真的。她从来没觉得那么乏力过,虚汗出了一轮又一轮。贴身的里衣永远焐不干,略动一动,被子外面的空气钻进来,透骨寒凉。她重新闭上眼,枕头里装着杭白菊,白菊能明人耳目,但靠上去却有惊天动地的动静。枕在那个圆圆的窝里,混沌中又回到定王府,还是那个熟悉的院落,芳草萋萋,满树繁花。树下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美丽女郎,怀里抱着个玉雕似的娃娃。她很好奇,走过去看,想碰一碰,那女郎却让开了,隔着一条小径对她微笑,“我一个人正好孤寂,有了宝儿,日子才有趣致。”
她怔忡着,看着那个孩子,似曾相识。孩子见到她似乎很高兴,拍打着双臂,嘴里哇哇喊叫着,使劲向她这里倾倒。她欲上前,又碍着那女郎,无措地搓着两手不敢靠近。那女郎笑了笑,“既然你不想要他了,就别再牵挂他。人活于世,波折坎坷总难免,只有享不完的福,没有吃不尽的苦。走吧,你还有大好的人生,应当苦尽甘来了。”
她才知道这原本是她的孩子,她心里后悔,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啜泣着伸出手,“我好像又做错事了……”
那女郎摇摇头,“你没有做错,很多事冥冥中有定数。就像你我母女的缘分,缘尽了,只能各奔东西。”
她讶然望着她,她眉目间温润平和,轻声道:“你只管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你应该重新经营自己的人生,你这么年轻,路还长着呢!”
她难过至极,胸口钝钝作痛。一挣一扎间忽然醒过来,愣愣盯着房顶发了半天呆。
会苦尽甘来,但愿如此。宝儿找到了外祖母,权当是真的,可以廖作安慰。她现在记挂的是定王的梓宫,仗打不完,就一直随大军颠踬么?人总要讲究个入土为安。还有辰河,不知他接到她的书信后有什么打算。阿耶死了,他空守着碎叶城,将来又是一出悲剧。
白天睡得太久了,梦醒后很难再入睡。披着短襦起来倒水,对面的耳房里没有燃灯,想来他已经回去了。
回去了好,终于不必再有牵搭了,她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患难见真情,她这小半辈子过来,亲情和姻缘上欠缺,姊妹的情义却比天还高。昙奴是真的对她好,从不背叛她,永远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伴着她,到如今遇到了可以携手的人,依旧在她身边不离不弃。
她有她照顾,身体恢复得很快。昙奴自己没坐过月子,伺候月子却是把好手,不许她沾水,不许她吹风,一个月下来她竟还长胖了些。到了年下,遇上个风和日丽的天气,两个人搬着垫子和矮桌,坐在廊下的木地板上煮茶晒太阳,莲灯就开始极力劝说她嫁给萧朝都。
她脸上神色淡然,“你还没有着落,我是不会嫁人的。”
莲灯有点急,“你不能为我浪费时间,遇见一个好的人多么不易,千万别让他久等,寒了他的心。”
她低下头洗刷茶盏,轻声道:“我身上全是刀疤,怎么有脸嫁给人家呢!”
她还是为自己的出身自卑,做了太多年的死士,自觉配不上那位背景辉煌的将军。不管多雷厉风行的女孩,遇见爱情时总是满心的不确定。莲灯道:“你们见第一面时就拳脚相加,他不知道你有多能打吗?会打的人难免受伤,有刀疤怎么了?白天掩在衣裳底下,晚上脱了衣裳就熄灯,他也看不见。”
昙奴红了脸,“你说的都是什么!”
莲灯才发现自己居然是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年纪不大,心却已经苍老了。她尴尬地笑笑,“我说的都是实话,转转现在很好,等你嫁了人,也会过得很好,长安就没有我可牵挂的了。我打算回碎叶城找辰河,将来在关外生活,永远不回这里来了。这座城留给我的全是伤痛,我想远远离开这里。”
昙奴牵着袖子往釜里加茶末,一面拿竹筴搅动,一面道:“你都不在长安,却要我留在这里吗?我不会和你分开的,你想回去,我跟你一起回去。你找个关外人嫁了,我也找个关外人,离得近些,还可以做邻居。”
莲灯垂眼看桌上的锦垫,怅然道:“我救你一命,你也救过我,早就不再相欠了,用不着拿你的一辈子偿还。”
她咧嘴一笑,“我早就不拿你当救命恩人了,如今是当姐妹,比手足还亲。”
莲灯听她这话很感动,可是感动之余又觉得为难。她硬要跟着,岂不是毁了她和萧朝都的姻缘吗。原本去留是她自己的事,现在竟要赔上两个人,真成了桩难题了。
“那我不走,你可愿意嫁?”
她依旧摇头,“你没有好归宿,我是不会嫁人的。”
莲灯无话可说了,看来要她嫁给萧朝都,还需自己先找个人安顿下来才行。
昙奴把茶盛在盏里递给她,向外望了望,院墙外有白衣人经过,是国师派来保她们安全的。莲灯堕胎那天后他就没有再来过,也是,那身体风吹了都要倒,留在这里也无益。也许是又回九重塔里去了,功力找不回来,与废人无异。蒲州之战已经进入尾声了,庸王落马,楚王也已经溃不成军。如今长安城外的天下是上一任国师的,如果他调转枪头攻打京畿,那么大历的百年基业就要毁于一旦了。
“你说国师的功力恢复得如何了?”昙奴脱口而出,说完了怕勾起她的伤心事来,谨慎地看着她。
她倒没往心里去,“不是说要半年才得恢复五六成吗,别管他的闲事。”
昙奴道:“我是怕他功力恢复得慢,大军万一攻进来,谁是那老妖怪的对手?”
她沉默下来,隔了一会儿才道:“是祸躲不过,担心也无济于事。我算过一笔帐,老妖怪死时百岁,其实要比功力,应该没有他来得深厚,他要同他斗,未必会输。”
“可就算半年出关,功力也不得全恢复,不是还有一半在你这里吗,他折损一半,胜算渺茫。”
她端起茶盏抿了口,无情无绪道:“他若是有办法,只管拿回去好了,我不稀罕他的内力。”
她现在对一切有关于他的话题都显得很不耐烦,稍聊了几句便把话题转移到转转身上了。转转在她卧床的当口生了孩子,是个男孩。齐王得了第一子,向宫中报喜,大明宫里堪堪吊着一口气的老皇帝因这喜讯,病气忽然散了些。五位皇子死的死,囚的囚,只剩齐王一个。如果有人能刹得住定王大军,不出意外的话,皇位就是齐王的了,转转的儿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莲灯替她欢喜,果然一个人的福气都是生在骨头缝里的,摔跤都摔不掉。没想到误打误撞的姻缘,结出这么好的果子来,她们三人之中,只有转转顶有出息了。
“明日去看望转转吧!”莲灯笑着说,“再给外甥准备见面礼,买什么好呢……”
昙奴道:“于我是外甥,于你是侄儿。别忘了定王和圣上是亲兄弟,你和齐王是堂兄妹。”
她对这些所谓的亲眷并不在意,和昙奴两个一人准备一个金锁子,次日便去了齐王府拜会。
朝中风声鹤唳,却冲不淡齐王的喜悦。他原本日日在中书省,转转生了孩子之后他变得恋家起来,她们登门的时候他正巧也在,见莲灯进门,亲自打帘迎她,含笑道:“早知阿妹在城中,我应该接你进王府的。”
莲灯有点不好意思,欠身行了一礼,“阿兄喜得贵子,我是来道贺的,顺便看望转转。”
他把她往里引,一面道:“以前是相见不相识,兄妹弄得陌生人一样。如今你身世大白了,毕竟骨肉亲,看过了我那蛮夫人,我们好好叙一回话。”
莲灯静静听着,心里满是感慨。他对转转很好,因为爱,取了个亲昵的称呼叫蛮夫人。如果以后即位做皇帝,转转一个贵妃总跑不掉的。
她颔首道好,抿唇一笑,崴身进了卧房里。还没站稳,迎面一个人影扑过来,把她撞得打晃,定睛一看,是发了福的转转。她怀孕的时候将养得好,生下世子之后又是一顿胡吃海塞,便一发不可收拾了。但美人终究是美人,就算胖了,也是珠圆玉润掐得出水来。看见她,两颗琥珀色的眼珠子熠熠放光,欢声道:“我正说出了月子可以去看你了,没想到你先来了!”搬着她在窗下照,“气色很好,还胖了,我可算放心了。”
昙奴后来来看她,并没有告诉她莲灯堕胎的事。这种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只说莲灯病了一场,不能来探望她,她也信以为真。叫人抱世子过来让她们看,叽叽咯咯逗弄着,指着昙奴说:“这是姨姨。”又指莲灯,“这是姑姑。”
满了月的孩子,已经长得十分周正可爱了。莲灯羡慕不已,伸手说:“让我抱一下。”
傅姆看转转脸色,转转亲自接过来放在她怀里,笑道:“小子无礼,刚才尿了他阿耶一身。这下你抱着吧,不怕他涨潮。”说着拉昙奴到矮榻上坐下,给她看她新做的衣裳,让人包起来,据说都是给她们预备的。
莲灯抱着孩子在地心慢慢打转,轻巧的份量,在心头落下温柔的重压。世子刚睡醒,漆黑的眼眸随了他父亲,脸盘轮廓却像转转。她看着他的小脸,觉得心都要化了。想起自己的孩子,如果还在,这时候应当显怀了。也是各人的命运不同,她的宝儿托生在她肚子里,有个如此靠不住的阿耶。如果临渊能像齐王对转转这样,给她一个安定的未来,她为什么会不要孩子……
猛然惊觉想得过多了,忙收回思绪。世子举起了两只粉嫩的小手抓挠,她把手指嵌在他掌心里,回头笑问:“叫什么名字?”
转转道:“只有小字,叫那罗延,待开蒙时再请御赐。”
她点了点头,那罗延是金刚不坏的意思,盼着世子小身板结实,健健康康长大。她抱他在怀里,轻轻唤他,世子撅嘴吹出好多泡泡。傅姆送巾栉来,她接过轻轻替他擦了,吃奶的孩子,一股淡淡的奶香味儿。她着实喜欢,小心翼翼亲了他一口。转转看了笑道:“这么爱孩子的,不是没长大,就是想要一个,你是前者还是后者?既然喜欢,就在王府住下算了,天天让你抱着,到最后看见他就厌烦了。”
她是打趣,昙奴却心有余悸,慌忙在转转手腕上敲了一下。转转有点莫名,瞠着眼睛看她。昙奴笑了笑,“做这么多衣裳,岂不是花光了你的私房钱?”
转转是大咧咧的性子,手一摆道:“我身上不留钱,又没处花,不给你们就都赏人了……不过我听殿下说莲灯是定王的女儿,真把我吓着了。那我们先前舍身忘死地报仇,到最后不都是一场误会吗?”
昙奴唯恐莲灯听见,又是一通摆手,“别说了,过去的事了。”
转转虽然有时候榆木脑袋,但正常的时候还是很聪明的。她眼光如箭矢,射过来射过去看,自觉地把嗓子压低了,悄声问:“到底怎么了?”
昙奴还没应,门上进来个仆婢,对转转叉手,“大王请安宁郡主到前厅叙话。”
转转看了莲灯一眼,“可愿意去?”
既然有请,当然没有不去的道理。莲灯把孩子交给傅姆,捋了捋身上衣裳,随婢女去了前面的大屋里。
齐王很客气,见她进门站起来相迎,温声道:“阿妹今天既然来了,就在我的府邸住下吧!外面时局乱得很,你没人依靠,为兄也不放心。”说着请她坐,亲自装了手炉送给她捂暖。
她笑了笑,“我漂泊惯了,自己也能自保,阿兄不用担心。王府里人多,我在这里会给阿兄添乱的。”
齐王说不,“你是金枝玉叶,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军中发生的事我一清二楚,阿叔薨了,几个兄弟忙着夺/权,你无依无靠,长安也只有我一个能帮衬你了。你就在这里,不管将来如何,有我一口饭吃,绝饿不着你。”
莲灯迟疑了下,“阿兄不怪罪我阿耶吗?”
齐王蹙着眉道:“朝中议定了要收编西域的兵力,定王接到诏命后虽然没有及时在酒泉驻扎,过了扁都口也未对中原有任何影响。既然薨逝前安分守己,念在他驻守西域三十余年,身后也当有哀荣。你是他的女儿,恢复郡主的头衔再正当不过。只是圣上目前还不知道前任国师的事,我暂且不能将你送进大明宫去。但也用不了多久的,等事情平息了,会还定王一个清白。”
所有的内情他竟然一清二楚,那么他和临渊早就结成同盟了吧?临渊能掐会算,必然算定了齐王是下一任皇帝,所以其余诸王都是陪练,一个接一个打倒,齐王飞龙御极指日可待。
她寂然坐着,略顿了会儿抬头看他,“现在定王大军控制在另一位国师手里,庸王和楚王都已经完了,接下来他会不会攻长安?”
定王却老神在在,“国师已经上奏朝廷,请骠骑大将军入军中主事,复派灵台郎接定王世子回军中掌管大权。这样一来那位国师的权力就架空了,调动不了大军,到头来不过是个光杆儿。”
莲灯心里一惊,直起身道:“他把辰河接进军中,万一那老妖怪危及辰河性命怎么办?”
定王说不会,“他毕竟是死而复生的人,不可能没有弱点。国师将灵台郎全部派了出去,还有大将军蓟光助阵,世子的安全不用担心。届时宣布定王死讯,世子接手后即刻率大军归附羽林军,下令剿杀假国师,这场闹剧便可收尾了。”
她坐在那里,不由升起一股凄凉来。这就是男人的世界,杀戮、征伐、你死我亡……她那么近的接触过,太可怕了,令人浑身起栗。她现在又忧心辰河,他作为定王世子,会是怎样的结局?
“阿兄……”她看着齐王道,“朝廷会不会怪罪世子?待尘埃落定,是否又兴起另一场争端来?我阿兄何去何从,你们打算怎么处置他?”
齐王和颜悦色地微笑,“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放心,有我在,我不会让别人难为你们。封王后外放封地本来就不对,朝中养的那些大将,不是让他们日日葡萄美酒、听歌赏舞的。到时候碎叶城由西域都护府接手,你们兄妹就留在长安,也算是找到的根基,好好做你们的皇亲国戚吧!”
她明白了,左不过收缴大权,掌控在手心里。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辰河是个与世无争的人,他更适合当个吟风弄月的文人,不应该做割据一方的王侯。
她慢慢松了口气,“阿兄此话当真吗?”
齐王道:“凭你和转转的交情,或我与国师的交情,你说我的话当不当得真?”
所以可信度还是很高的,她点了点头,“如此我就先多谢阿兄了。”
齐王见她没有疑议,很是高兴。兄妹两个坐着说了些家常话,又聊到国师身上来,“我前阵子见他,复原得倒比预计的快。只是同我说起,说梳头发现了一根白发,看他模样很是伤感。”他顿下来,打量她的神色,“莲灯,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
她猛然站了起来,“我与他从不是什么夫妻,阿兄误会了。你若说些别的,我还愿意相陪,要是想当说客,那就恕我不恭了。”
齐王只得讪讪将话咽了回去,“罢了,不再说他了。我命人去你们的住处,把东西都搬过来。昙奴什么想法,也要问一问她。她和萧朝都可是论及婚嫁了?住到我王府里来方不方便?”
莲灯原本不想和齐王有瓜葛,可是得知辰河要接管大军,她心里实在放不下,只有在齐王府,才能第一时间探得消息。便道:“昙奴同我在一起,等将来议定了婚事,我再替她好好操办。”
齐王抚掌道好,起身下令,将后面与紫竹林相邻的院子收拾出来安置贵客。莲灯至此算是依附堂兄,仍旧恢复了郡主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