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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内容开始--> 15、心里的伤疤总是想一笔带过或顾左右而言它(二)
法场的喧闹声音慢慢静了下来,数万双眼睛都盯着法场上的那两个人。
牧阳关和宣言都没有动,但是两个人的气势明显有高下之分。牧阳关就那样站着,手上的剑向周围释放着强大的压迫感,可他举重若轻,表情淡然。
看台上的宣言如临大敌,冷汗终于顺着脸颊边流了下来,他其实是有恃无恐的,因为法场周围布置了后手,他之所以站出来,一是为了激怒牧阳关,二是他也很想会一会这位盛传以后会继承五尊名位的人。
宣言现在见识到了,即使他心里面告诉自己不用怕,因为他还留了后手。可是那样沉重真实的无上压迫感确实让他产生了恐惧,牧阳关似乎随时可以要了他的命,而他留的“后手”恐怕都来不及伸出。牧阳关身前的地砖忽然“嘣”地裂开,裂缝在慢慢向前延伸——青砖竟然受不了牧阳关“钧天”的压力,自行开裂。“刹那”以快为尊,剑术一出,似乎连时间都停止。而“钧天”是这样凝重的剑术,不知道一剑击出,有怎样雷霆万钧的威力!
就在宣言快要崩溃的时候,法场外有人赶到,急切叫道:“还不住手!”
牧阳关听到这个声音,气势微微松动,宣言也不是等闲之辈,这个情况下哪里还敢上前,快速隐回了黑暗之中。
牧阳关是天御院首席教习,但天御院当然还有比他来头更大的。
“老院长,您怎么来了?”牧阳关换了右手握剑,却没有把剑回鞘的意思。
“你糊涂啊!在太京城里面这样胡来,你当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天御院院长顾安得显得痛心疾首。他和牧阳关的祖父是至交,牧阳关一直托庇在他的天御院。作为天御院院长,虽然灵奴这件事情他早就有所察觉,但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如果追查下来,他脱不包庇之罪,但他身为南越五老星之一,倒也没有什么惧怕。现在事情紧迫,他顾不得了后果,急冲冲赶来,想看一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您来了,那其他四老在哪里?”牧阳关忽然问。
老院长气不打一处来:“我以为你早就不把我们五老星放在眼里了,原来你还知道南越有我们五个老东西啊!”
牧阳关脸色一变,忽然脚下用劲,在地上一跺。一股灵压升腾,法场下的土地蓦地开始晃动,像水波一样在起伏,青砖翻动,让人站立不稳。
“罢了罢了,你连这……厚土……这灵……这招数都使出来,是准备鱼死网破了吗?”顾安得嘴上有些气急败坏,心里面却一动。牧阳关这付样子,应该早就决心要反,怪不得几年前他忽然大闹牧家,惹出了好大的动静,和父母亲族都断绝了关系。当时牧阳关声望正如日中天,世人都以为是他成名以后狂妄不逊,今天顾安得才明白,原来牧阳关是怕牵连族人,所以故意为之。这样看来,灵奴起义这件事,牧阳关确实是谋划已久,一定不会回头了。
地面起伏之下,整个法场都在颤动,只有一个地方巍然不动,显得非常突兀。
牧阳关看着连一根木头都没有晃动的高台,终于露出了一丝凝重。高台周围的地上渐渐出现了一些图案,那些图案排列组合复杂而完美,闪着幽光如同从地底浮现出来。
“顾不得,你也要叛了吗?”那些图案旁边有一个坐着的人影显现出来。“顾不得”是顾安得年轻时候的匪号,嘲笑他行事冲动,当然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轶事,所以会这么叫顾安得的人一定是和他熟识。
“鬼画符,叛你的大头鬼!”老院长心情奇差,忍不住爆粗口,“我一只脚都踏进棺材了,要不是这小子捅漏了天,我才懒得管这些破事!”
“鬼画符”是五老星里面最精通阵术的“斗宿星”符君善的外号,这个人是除百世经纶阁和南隅星天阁外中州公认为数不多的阵术大家之一,曾经以三十六支符竹困死南越大盗高无仪,阵术神乎其神,而他修为高低反而少有人知道。
符君善其实心里面也是非常惊讶,他今天布下的阵术包含了非常高明的幻术禁制,不了解阵术的人要破解高台周围的幻术是难上加难。谁知道牧阳关只是一抬脚,用了强大的术法灵压翻动地面,居然就把他的阵术打乱,露出了本相。
“你既然不想叛,那就赶快把你下属这个胆大妄为的狂徒拿下吧。”符君善说。他不把牧阳关称为“叛徒”、“悖逆”,而说“狂徒”其实已经是给了顾安得面子。夫“狂徒”者,就是内心世界太屌,中二病病得不轻,做事不经过大脑,所以才惹出这么大乱子而已。只要牧阳关束手就擒,这件事情虽然闹得大,以他们“五老星”在南越的面子,要保他牧阳关一人还是没有问题的。
顾安得看了看牧阳关。
那张清癯英俊的脸虽然布满风尘倦色,但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慌张或者退缩,眼眸清澈,明如朗星,这样笃定从容,哪里有狂徒的样子?
顾安得叹了一口气,颓然说:“天下如果都是这样的狂徒……这个世界不是都疯了,就是变清净了,哪还用得着我操心呢?”
他看了看周围,忽然大声说:“这样也好,老夫很久没有看过热闹了,今天我谁也不帮,就当你们在给我唱大戏,开演吧。阎大掌,不怕死,你们两个也别躲了,痛痛快快出来干一场!”
说完,顾安得飞身上了监斩台,看都没看里面两个人,嘟囔着:“给我挪个位置!揣着手看混蛋和糊涂蛋打架,谁不会?”
“你还说两不相帮,直接就把我们两个点了出来,不是偏帮是什么?”行刑者里面走出来一个人,和其他行刑者一样,带着非常大的风帽,遮住了脸。
这人身材不高,甚至还有些佝偻,混迹在人群里面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了他。但是他这样走出来,浑身都散发着一种阴郁,这种阴郁在他的周围淤积而变得厚重,让看到他的人心里也生出一丝阴霾来。
顾安得怒气不息,正眼都不瞧这人,只是骂道:“放屁!你们这些天做的那些事难道我是瞎子,是聋子?如果存心要拆你们的台,老夫早就让牧阳关跑了,以牧阳关的能耐,难道还傻呆呆地中你们的圈套站在这里?”
和他说话的这个人是五老星中的“商乌星”吴聚沙,举世闻名的军事家,阴谋家,间谍专家,生平最喜欢算计行险,杀人如麻,又因名字谐音“无惧杀”,得外号不怕死,玄衣缇骑创始人,五老星中智计最高者。
吴聚沙揭开头上的风帽,他长了一张和和气气的胖脸,颇有喜气。但饱满的脸上有非常大一个伤疤,从左鬓发际线斜斜拉到下巴,配上这一张脸,就像一个残缺的大阿福,在阴郁气质的衬托下更显诡异。
牧阳关拱了拱手:“吴老,久违了。”
吴聚沙笑了笑,脸上的疤痕轻轻扭曲:“我于牧先生是久违,牧先生于我却是常见面的。”
牧阳关微微一愣,随后马上明白过来:“我就说以宣言的能力,原不能这么轻易掌控大局,雷厉风行破坏我们的计划,原来这一切有吴老在主持,怪不得。”
他沉吟了一下:“这么说,刺杀我门下弟子,西连绕道海路赠书也是您设下的局?”
“玄冰世家岂是我能控制的,我只是推波助澜而已。只因为你好像有所察觉,最近不仅处处防范,还开始调查缇骑,所以我想借这个机会扰乱你的部署,逼你出棋。谁知道却逼出了景薄衫灵奴身份这样的死棋,真是意外之喜。”吴聚沙阴恻恻地笑了一声。
一个铁塔一样的身影站了起来。之前这人却是一直坐着,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他这一站立就超过了普通人两个头高,非常显眼。
“骧武星”阎众凌慢慢走了过来:“我们今天奉命捉拿你,我们五老星中有四……有三人在这法场上捉拿你……”(他看了看顾安得气鼓鼓地站在监斩台上,没有要帮忙的样子,于是改了口)
“还有一个老家伙在天御院看守你的弟子,太京灵奴栅栏在今天内就已经基本被肃清,你在太京的力量都被牢牢掌控。我们封锁了海羽方向的各路交通,你却能在短时间内从海羽赶回,确实是有过人之能……不过一剑西来,看似凌厉,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我们敬你一世清名,一身傲骨,一腔热血,才摈弃了格杀你的方案……牧先生,放弃吧。”
牧阳关缄默不语,倒垂着长剑,举头望着天。天色已晚,夜风更急,他的衣襟在风中摆动,看上去无比潇洒,但一个人挡在众人面前,似乎又那么萧索。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但是却让我不寒而栗。”牧阳关说着,语气还是那么平淡,丝毫不为周围的恶劣形势为忧。
“什么问题?”阎众凌问。其他人其实也很想知道能有什么问题困扰从小就誉为天才的牧阳关,听阎众凌问出口,也都安静地想听听答案。
“我从小就爱胡思乱想,经常异想天开,所以家里对我非常头痛。我小的时候就和灵奴交过朋友,后来这个灵奴却因为这个原因而被处死……我经常想……如果我生下来就是灵奴,那该怎么办?”牧阳关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一些时空的壁障,看到一些久远的画面。
“笑话,你是好好的南越贵族,怎么会生为灵奴贱种?”阎众凌摇头。
牧阳关对着他笑了笑:“莫非阎老投胎之前就选好了人家,所以才会在南越望族出生?”
阎众凌窒了一窒,没有说话,牧阳关接着说:“所以啊,这是没得选的事情,出生就已注定。我越想越绝望,越想越难过,这似乎只能是个宿命或轮回的问题,我在南越找不到答案。我所见皆是恶,你们引以为乐,我却体会得到各种的苦,于是我逃离了南越。后来我去了夏泽,发现那里的灵奴生活得比南越灵奴不知道好多少倍,才明白灵奴这种现象,只是我们人为造成的。万年以降,都说灵奴是妖孽,可他们除了被你我奴役驱使,又何曾做过什么乱出来?然后我又去了丛迩联邦,在极南之地发现了一个小公国。那里也有灵奴,但是却没有人称他们为‘灵奴’,那里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邻里和睦,社会和谐。我在那里看到了一块碑石,年深日久,字体古拙,那里的人没有一个人识得。我研究了很久,终于辨清原来上面写的是‘人人相亲,人人平等,天下为公,是谓大同’。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道理,却用平等博爱把这个石碑上的文字贯彻得那么彻底。
我之后回到南越守孝,冷眼看着南越官场腐败,军政碌碌无为,剥削日渐严重,我暗中也做了一些事情,以平我胸中的块垒。但我仍旧没有勇气挑战这整个封建帝国和灵奴压迫……直到这个女徒景薄衫出现。人到中年后,我心中经常思考的问题变成了,‘如果我的儿女是灵奴会怎样’?于是薄衫让我找到了答案。我第一次把她抱在我脖子上让她骑着我的时候,她笑得像个小天使,那种笑容和我小时候看到过的那张一样无邪。我已经屈服过一次,这次,我选择反抗到底,至死无悔。”
牧阳关深深吸了一口气,举起了长剑:“灵奴不是妖孽,或许我们每一个渴望平等自由的人才是妖孽,这个妖孽深藏在我们的心中,嘲笑着你们心目中的神祗,提醒着我们提起武器,为某种大逆不道罪无可恕的信念战斗……只为了……还天下一个可能:让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够彼此成为朋友、师生、夫妻或母子……”
牧阳关说完后,凝重地举起了剑。所有人目光注视着他如同芝兰玉树的身姿,似乎都产生了错觉,那个孤独的人手中举起的是一面猎猎作响的旌旗,残阳如血杀声四处响起,他面色坚毅,坚定地屹立在尸骨如山的战场上,永远不会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