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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布政使府,鲁肃主持下的接风宴席正酒至半酣,繁文缛节虚礼客气都已经结束了。
当然,这个半酣只是针对被请来的上司李素而言、
作为被接风的顾雍,不但少言语还少喝酒,一点放不开喝。席间李素和鲁肃都是气吞万里如虎、喜聊戎事,顾雍看他们那副急于用兵的样子,还是有些担心。
顾雍不擅军务,对兵法的些许了解,也仅限于正道常法,完全不会套娃换位思考式的算计。
李素也不是存心作弄人,只是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气度,刚喝完一杯大约三十八度的江阳老窖,吃了几口炙鲟鳇和铁板四鳃鲈过过口,微醺地起身,摇摇晃晃走过去拉住顾雍,出屋登高远眺。
鲁肃也端着酒杯,提前在先给他们引路,作为东道介绍同僚游园自家府邸。
这要是在军营里摆酒,此刻就很便于装逼,但谁让是在布政使衙门呢。不过好在布政使衙门就在城北城墙边不远,府内还有望月高楼,高度超过城墙,正好远眺墙外远处的长江江面和李公湖码头。
李素站定了身体,防止自己摇晃,纵横捭阖地一指:“元叹,观我练兵之成效,新练北地士卒是否雄壮?”
顾雍:“真熊虎之士也。”
李素微微一愣,暗忖:知道你这人不爱说话,但怎么这种应付差事的客套,听起来那么蒋干?
看来,《三国演义》对于蒋干这种舌辩之士,也确实有所丑化。蒋干真要是能说会道善于察言观色,肯定是一看环境氛围、客观条件不足劝降,就直接闭嘴了。
演义里让蒋干说的那些话,挪到那些真不擅长说话的应付差事之辈身上,反而是贴切得不行。
李素心中存了几分促狭,再试探捉弄一句:“那元叹观我水军战船阵势是否威猛?”
顾雍点头:“威猛不可挡。”
李素摸了摸鼻子,总觉得再说下去容易奇怪,便收住玩笑的语气,准备诚恳地开导顾雍:“既如此,元叹为何对我军即将随机应变择机出兵,颇有疑虑?可是子敬和你说的那些准备措施,你觉得还不够完善?”
顾雍连忙拱手逊谢:“岂敢岂敢,司空长于治戎、军需筹备妥当完备,为雍平生仅见。花露水、风油精、驱虫药、祛寒除风诸般药物、雨具薪柴红糖姜蒜一应俱全。让雍来筹备的话,怎么都想不到如此全面。
但强要逆天时地利而人为创造战机,终究不如顺其自然、无为而治。这些风险都是因为强行试图五月用兵而凭空增加的,做得再完备,难免有所缺漏,不如等两个月,到七月过半时,天气自然凉爽,北方士卒自然少病。”
李素无所谓的摇摇头,他也没指望顾雍有什么奇谋,不过知道对方的出发点是好的就行了。顾雍这人只能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领导要求的事情,哪怕不理解也能执行好,就够了。
李素直至要害地说:“元叹所言,固是兵法正道。但我们知道的,周瑜曹操岂能不知?说不定多给周瑜两个月,到七月的时候,他巩固后方会更加彻底、也能完全把孙策新丧的不利影响人心浮动尽量消解。
我们最近择机动兵,孙策才死三个多月,再多等两个月,那就是孙策死后五个多月。这两个月对人心的影响,也不能忽视。
至于一开始为什么不更快打、一鼓作气,那是因为曹军当时初到江北,也是新锐,而我方援军未到。二来柴桑周边豫章庐陵也未彻底归附,我军立足不稳、军需无法由前沿提供,要从襄阳江陵长沙等地运来。
所以,这三个月的相持期,我觉得不长不短。再拖久,我军之力不再加增,而敌军后方会越来越稳固,算上此消彼长的趋势,就是现在出手最有利。”
顾雍听了沉默不语,慢慢消化领导的精神。一旁的鲁肃一开始也不插话,见李素说完、顾雍不知应对,他才补充了几句:
“元叹兄,司空早就把方方面面想清楚了。你可知,我军在柴桑、鄱阳等地前沿的细作,最近打听到对面吴人有什么新的应对举措么?
要知道,江东之地,截止孙策背盟与我们开战时、也已经普及林邑稻两年了。今年本该是双季种稻的第三年,可是,双季中稻就意味着要在六月下旬到七月初,不足半个月的时间内抢收抢种,收割早稻插秧晚稻。
而北方种麦之地,乃至南方原本不种双季稻,夏天是农闲的,只有春耕秋收最忙。有了双季稻后,夏天最热的时候会多农忙半个月,而且中间几天是超忙。
但是今年,丹阳、吴郡百姓都被周瑜建议孙权夏征重役、让百姓把稻子留在田间多长一段时间,到时候只收割不补种,今年只产一季之粮。
周瑜强征百姓想干什么,已经昭然若揭了,他就是希望在夏天扩大农兵新军兵源、死守固守、确保各处要隘,不惜倾尽江东民力、消耗往年的积蓄。因为周瑜的逼迫,丹阳南部黄山边民百姓、都偶有抛弃家乡逃亡到鄱阳的,我们的细作才能打听到这些详情。
司空如果真的七月过半后再打过去,吴会百姓会被多拉很多上战场,双方都要多受苦。现在好歹能利用周瑜觉得我们不太会在即将进入最炎热季节时动手,让其不能充分准备。”
顾雍听了这些新的情报,才意识到:善用兵者所见略同,李素觉得走正道最适合出兵的季节,也同样是周瑜那边防守最严密的季节。
说不定周瑜也知道一直拖下去是个死,才竭泽而渔、就指着现在一波流不顾经济爆兵爆到巅峰状态下跟李素死磕一波。说不定把李素主力重创甚至歼灭一部分,才能一仗打出几年太平。否则一直相持耗着,吴越三郡迟早被耗死。
周瑜的这种想法,也不能算错,历史上赤壁之战前,曹操只是夺了荆州,赤壁后被打回去一波,不是才稳住了南方的局面么。在长江上,因为水战无险可守,想相持必须始终集结全部兵力对抗,一鼓定胜负,不可能长期消耗相持的。
这是海陆特性差异决定的,跟人没关系。陆上的防御战可以存在长期、低成本的防守对峙。因为雄关险隘军事要道有可能用攻方十分之一的兵力就守住。
水上没有险要,全世界的水体是连通的,所以水上没有要塞防守战,只有主力舰队总决战——后世马汉的《海权论》里彻底指明了这一点。周瑜虽然是古人,但也略有这方面的朴素经验。
看看后世一战的地面战场拉锯穿插各种花样打了那么多战役,而海战只有一场日德兰,就知道了。
因为海军只有主力舰队决战有胜利的可能性,才会出来跟你打。不然就只有指望情报欺骗、诱敌分兵,然后局部有优势兵力吃掉一部分,渐渐蚕食。这些机会都没有,就只有龟港,变成一支存在舰队,死守唯一的主要母港。
对周瑜来说,皖口-虎林这一线,基本上已经是江东水军最后的生死母港了,不可能再有下一场舰队决战。
如果在这儿再被歼灭一部分、指望输了后残部往下游逃,那下次也只会更打不过,是死是活一把定输赢。
另一方面,周瑜做好了七月份迎击李素准备的另一个理由,其实此刻连李素和鲁肃也都还不知道,因为情报不足——周瑜回去之后,复盘了年初的惨败,也意识到了他对李素大船舰队的反击战力之所以不足,跟冬季决战时的天时地利也有关系。
今年正月那个冬天,可是198年,也就不存在历史上十年后那次小概率的“东南风事件”,更不存在玄幻的祈祷祭风。冬天对于处在下游的部队而言,本来就是逆风逆水,最多是侧风。
周瑜也是擅长用火攻的,但如今敌我双方都懂得了如何使用大量超长撑杆撑住敌人小船减少火攻伤害,所以火攻的实施成功率变得空前地降低。
冬天逆风或侧风环境下,周瑜的船实在是难以火攻反击摧毁汉军的大船。可这个劣势一旦拖到夏天,农历七月过半后天天东南季风甚至台风季,乱中取事的几率就大大增加了。
而且沙羡、赤壁之战打的时候,毕竟战场相当于后世的湖南湖北交界附近,那已经是华中内陆了,就算熬到夏天也不会受台风影响。
但江东军丢掉了八百多里长江沿岸地区后,战场移到皖口、虎林,那可就离大海近了一半多。相当于在苏南皖南作战,农历夏秋之交受的台风影响绝不可忽视,说不定大船楼船乃至五牙战舰,都会受到重大不利减益。
要知道,历史上西晋灭吴之战,发生在279年的农历十月到次年的农历二月,全过程四个月,可是充分利用了楼船舰队冬季顺风、风力平稳的作战黄金期。
历史上的隋灭陈之战,地图对峙态势也是相当,时间是588年的农历十一月至次年的正月底,也是冬天,而且因为陈太菜了,战役持续期间比晋灭吴还快了两个月。
(注:这也是因为陈的疆域面积更小。南北朝时陈的领土不包括荆州,最前线防线要塞已经缩到江西了,连夏口都丢了,相当于以汉末的柴桑为第一道防线。而东吴后期还是有荆州的,晋军要从秭归、夷陵开始打,所以打起来慢。)
晋的大型楼船和隋的五牙战舰能大展神威,跟冬天没有狂风乱风有很大关系,把这些船重心太高、适航性不稳的劣势弥补了。
而拖到台风季、战场也下移到台风区后,形势就会很不一样。如今死在沙羡的“江表十二虎臣”之一的董袭,原本历史上就是死在离皖口不远的濡须坞,是因为大风乱风把楼船吹翻沉而死的,这种超级大风在长江中游极为罕见,就是要到了下游才多。
从这个角度来说,周瑜之前虽然被李素击败,但他能拖住局面、拖过寒冬不利期,拖到夏天再跟李素决战,已经是周瑜使出浑身解数、用尽水战名将之才才做到的了。
但李素也不会让他拖到夏末台风真正肆虐的季节,他要在梅雨季节就提前打个时间差。
把这些道理想明白之后,顾雍心中是彻底的心悦诚服,意识到了李素和鲁肃在大战略上比他更加高明,而且是奇正相合,擅长从“打仗的时机不仅要选我自己最舒服的时候,也要让对方尽量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