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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表功录善,古今之通义也。兹念故议郎蔡邕,贤良方正,博学有道。虽僻处江湖十载,仍束身自修执节淳固,著《驳灾异论》,洗刷张逆流毒。念念体忧君父社稷,断断无他,其心休休焉……
值此多事之秋,本当拔擢显位,然询之左右,言公意不在仕。故念许由不仕有唐,帝德不衰;夷齐不食周粟,无损周望。王道不忍使久逡巡于朝,其赐金十斤、帛百匹、授关内侯,遣归田里。”
“……幽州別驾李素,恭谨良笃、学兼数家、长于著述,又以运筹之功显于北疆,特许幽州牧虞法外加例、举其茂才,朝议授‘护乌桓校尉拥节长史’,秩千石……”
蔡邕和李素等人,低着头静静听朝廷使者宣读完封赏敕命,心中的惊喜、诧异和不解,交织陈杂。
蔡邕的内心尤其矛盾:“我什么时候表达过不想回朝做官的态度了?为何陛下‘询之左右’后,拿许由之类隐士比喻我?真当我准备著书立说、教书育人度此余生了?”
虽然那些钱财赏赐还算丰厚,给个关内侯的名分,更是足够有面子——虽然灵帝一朝的关内侯是明码标价五百万,已然沦为一种没有食邑的纯荣誉。
相比之下,四个月前才刚挂上他“蔡氏门徒”名分的李素,已经从六百石的別驾进一步飞升到一千石的拥节长史了。
只论品秩的话,这已经比蔡邕下野前当的议郎还高了。
但不管怎么说,蔡邕已经看到了重新崛起的希望,内心对李素也愈发感激。
使者收起敕命,一切礼节完毕,才虚扶了一把蔡邕,低声安慰道:“蔡公可是为陛下不召入朝而疑惑?稍安勿躁,朝中三公集议以为,如今还不到时机,待张举覆灭之后,自然会召蔡公回朝。”
蔡邕这才心中释然,尴尬一笑:“哪里哪里,这些年得以拔擢后进,也颇慰平生。在朝在野,都是为天下苍生谋。”
跟李伯雅的交易哦不是交情,真是这辈子最划算的交情了。
一番客套后,甄府分出一些家人自去款待使者。
蔡、李则持敕命自回内院,但对他们的恭维狂潮却显然才刚要开始。
“恭喜恭喜啊,李长史年仅18,便授秩千石。一年之内,四易其官,论少年得志,真乃本朝罕有。”甄家的几个管事、还有今天来这儿晃悠的二少爷甄尧,连忙纷纷对李素道喜。
“唉,官职大小不重要,都是为朝廷效力。”李素连忙谦逊。
甄尧坚持道:“李兄过谦了,蔡公与李兄肯在寒舍著书刊印,使寒舍蓬荜生辉,今遇如此大喜,自当设宴庆贺。想来用不了几天,幽州那边和中山本地,都有不少官员会来庆贺,招待的事情,请李兄放心,有我们甄家操持,不会堕了礼数的。”
然后,甄尧就吩咐准备几席最繁华高档的酒席,让管事陪蔡邕和李素饮宴庆贺。
但他自己还有孝在身,就不陪喝酒了。
与此同时,刚才躲在后面看热闹的蔡琰和甄家女眷,也才敢窃窃私语讨论起哄。
有一个跟蔡琰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是甄家的大小姐甄姜,今天本来是带着二妹来找蔡琰玩的,美其名曰“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学习吸收一下“当世知名才女”的气质。
因为服孝的关系,她们每次来也绝对不会找李素玩,穿着一身白绢的裹衫孝服,非常谨慎礼貌。
她们学识不如蔡琰,就拉着蔡琰偷偷问:“姐姐,那‘拥节长史’是个什么官?刚才的敕命都听不懂呢,好话说了一大堆,到底是个什么嘉奖?”
蔡琰对朝廷官制颇为了解,便耐心解释:“那是可以全权代表朝廷、负责跟乌桓各部交涉的使节呢。本朝苏武出使匈奴、班超出使西域,皆拥节以代表朝廷威仪。”
甄姜顿时惊讶:“哇,可李世兄才不到20岁啊,也并非豪门贵胄,这就能持节代表朝廷了?姐姐说的班超,便是‘投笔从戎’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人吧?”
二妹甄脱在旁边听了,也忍不住插话:“我听兄长讲过故事,班超可是带领三十六人,就在鄯善国斩杀了匈奴使团五百人、逼迫鄯善王弃匈奴而归汉呢。
莫非日后李世兄出使乌桓,也能建立班超那么大的功业?那还真是英武逼人、文武全才呢。”
蔡琰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听了甄家两位小姐的脑洞,也是有些心驰神往。
那可都是载入史册、留下许多知名成语的美谈了,师兄也能做到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师兄就是如此奇才吧……”
三人叙谈了一会儿,就相当于后世小迷妹喊了一堆666,倒也没有往歪处想。
主要还是她们过于年少,纯粹类似初一女生当追星族的心态,感觉好奇惊叹,并无他意。
甄姜才刚刚13周岁,二妹甄脱12。另外三个连出门都没资格的妹妹,甄道10岁、甄荣7岁、甄宓5岁——如此年幼能有什么邪念?
……
蔡琰被甄家小姐们缠住问东问西,问了很久。直到甄家小姐回去,她才抽出空来,回内堂偷看一下进展。
蔡邕和李素,也已经被甄府的管事殷勤劝酒、饱餐了山珍海味、膏粱鲜腴。
蔡邕年事已高,体力不济,多喝了几杯就被甄家的仆人服侍去屋里睡下了。
只有李素一个人箕踞坐在案边、对着残羹若有所思。还拿着一根银箸,轻轻敲着面前的错金铜爵,叮咚有声,颇有后来所谓“魏晋风流”的名士仪态。
汉朝的名士,还是很讲究礼节的,衣服左衽右衽必须分清楚。披发左衽那是蛮夷,所以哪怕是坐在那儿,也不会把外袍敞开,除非直接脱掉。
李素喝得稍稍有点微醺,不但把外袍敞开了,而且坐姿也是箕踞,金刀大马很是嚣张、连头发都解掉了。一条腿竖着,胳膊肘横在膝盖上,用汉朝人的审美,着实有些狂浪不羁。
蔡琰见李素这幅仪态,微微有些惊吓,下意识以袖掩口,这才碎步靠近。
“师妹,你们吃过了没?这边还有一席,是额外备着的,没人动过,没吃饱就再吃点吧——甄家小姐们要守孝,跟她们同席,怕是没有酒肉吧。”李素显得比前两天稍稍热心了些,指着对面一张食案,示意蔡琰不要客气。
这句话让蔡琰稍稍缓解了紧张,微微一笑,走到那张案前、礼貌端正地跪坐下来。如今是九月底,竹席上还垫了软软的丝绵内衬坐垫,所以跪坐也不会让膝盖疼。
“看来师兄酒后,倒是没平素治学论道时那么严肃了,一会儿趁机请教他几个刁难的问题,应该也不至于骂我。”
蔡琰小口小口吃着醪糟与紫芽姜蒸的松江鲈鱼,心中如是想到。
汉代所谓松江鲈鱼并非松江特产,而是洄游的海鲈鱼的别称,故而稍微内陆一些的河流也能捞到,但依然珍贵异常。
蔡琰心细,知道自己年少不能多喝酒,就吃醪糟蒸鱼,算是陪喝了师兄高升的贺喜酒。
吃过鲈鱼,蔡琰试探着问:“看师兄逸兴遄飞,莫非还在思索著述之事?”
李素闻言,停下手中银箸:“师妹也对这些感兴趣?”
跟蔡邕当面合作了两天,李素也知道蔡琰有些好奇,但他始终没当回事,不认为这种小姑娘懂政治哲学的大道理,所以也没跟蔡琰多哔哔。
如今趁着酒意,才略微有雅兴陪小孩子耍耍。
蔡琰见他果然亲切了些,壮着胆子问:“父亲和你这两日写的草稿,我也看了,正好有个问题向师兄请教。”
李素不由乐了:“但说无妨。”
蔡琰想了想,先铺垫了一句:“殿兴有福之论,核心在于‘使天下免于战乱是至德,使天下重新陷入战乱是至失德’,所以推出首乱天下者害得百姓陷于水火、必遭天谴,哪怕他推翻的前朝也失德,也轮不到他得天下。
这前半部分,三百年前丞相公孙弘就已经从《春秋公羊传》中推导出来了,而后半部分,则是你通过对公孙弘的结论逆推而得,是也不是?”
李素点点头:“你读书倒也够快,而且一下就抓住了要害,难得——但你的问题呢?”
一个小姑娘,看两天别人的稿子,能理解,也算是智商不错了。
蔡琰受到鼓励,更加信心大增:“条件没错就好,那我继续往下推算。如果我预料不差的话,师兄著此书的目的,是为了将来灭张举之前,先昭告天下、使天下人明白张举败亡乃是遭了天谴。
可是,张举已经不是‘首倡’乱天下的了,三年前,不就已经有张角乱天下了吗?张举只能算第二个甚至第三个,首倡的天谴也轮不到他啊。
所以这殿兴有福之论,对于天下还没有反贼时,防止第一个反贼的出现,或许效果很好,让不臣者人人不敢为天下先。但一旦第一个已经忍不住跳出来,后面的跟随者岂不就彻底放开了胆子肆无忌惮了?反正他们觉得天谴已经被第一个反贼给应验了。”
李素听了,整个人精神一振。
天地良心,自从穿越以来,他已经好久没体会到这种跟人正儿八经辩论时的兴奋了。
之前哪怕是跟蔡邕讨论,蔡邕还是比较讲体面的,喜欢从经义出手,走“归纳法”的思路,跟李素细细归纳论调语句。
没想到还是蔡琰这小姑娘,学问倒不怎么好,但“精神病人思路广,脑残儿童欢乐多”,也不管李素是怎么推导的,就直接假设李素已经对了、用用看,看使用中会遇到什么问题。
相比之下,蔡邕就象是程序员思维,喜欢跟你讲代码原理。
而蔡琰更像测试员的思维,我也不懂代码,就拿你的程序跑跑看,各种条件花式跑,跑出BUG为止。
“问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