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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后上班的第一天,市分行副行长王道欣和人事科长欧阳春来到了A银行孝北县支行。在随即召开的支行干部大会上,宣布了市分行对孝北县支行领导班子进行调整的决定。
主要内容包括:免去赵国栋孝北县支行行长职务;任命严锋清为孝北县支行代理行长;聘任林辉为孝北县支行副行长;钱仲元不再担任孝北县支行副行长职务。
四位行领导职务调整的表述方式各不一样,这其中有些什么讲究,只有组织人事部门才能够解释得清楚,但意思我们还是明白的。
赵国栋的行长职务免了,但支行党支部书记的头衔还在。也就是说,免去行长职务后,他并不会离开孝北县支行。钱仲元被正式批准逮捕,检察院已经向人民法院提起了公诉,正在等待开庭审理。如果钱仲元被判刑的话,他的党内外职务肯定都没有了,说不定还会被开除党籍和公职。
职务任免文件宣读完毕后的第二项议程,是相关人员表态发言。前期工作组成员严锋清和林辉在职务明朗之后,仍然表现得比较低调,例行公事地讲了几句套话,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已经得到了提拔,事情明摆在这里,说再多也没有结果重要,何必将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而被免去行长职务的赵国栋则恰恰相反,罗罗嗦嗦地说了好半天。他表情极不自然,看得出所遭受的打击是非常沉重的,内心的苦闷和沮丧,大家都能够体会得到。
市分行工作组进驻孝北县支行两个多月来,赵国栋无数次地揣摩过市分行党委的意图。关于自己的去向,他预测市分行可能会有两种安排:一是维持现状,继续让他在孝北县支行当“一把手”;二是调离孝北县支行,回市分行当部门负责人,或者去其他支行当“一把手”。
现在这样的结果,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明白人心里都清楚,赵国栋实际上是被“就地免职”了。对于近段时间一直抬不起头来的孝北县支行干部员工来说,这是一件众望所归、大快人心的事情。不过,当大家看到赵国栋苦大仇深的表情,听着赵国栋不知所云的发言,一些人又起了怜悯和同情之心,觉得赵国栋还是挺不容易、挺可怜的。
选调孝北县工作一年多以来,赵国栋还是为支行的发展吃了不少苦,出了不少力,花了不少心思。与初来时相比,他看上去起码老了五岁。大家认为赵国栋的本质并不坏,也想干一番事业,只是因为工作能力太差,办事水平有限,处理问题的方法又不当,缺少干事创业的智慧和气魄。简而言之,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无功即是过。过于平庸,也只能够让位。
坐在会议室里的王加林此时心情比较复杂。升职的希望早在工作组进驻的时候就破灭了,他现在考虑的是“保位”的问题。任何一个单位的“改朝换代”,对于办公室主任来说,面临的考验都比较严峻。在这种新老交替的关键节点上,说话办事都得小心谨慎,容不得有半点儿的疏忽和马虎。如果站错了队,就有可能结束自己的政治生命。听欧阳春宣读完文件,加林主任无所谓喜,也无所谓忧,要说情绪有所变化的话,那就是庆幸自己“蒙”对了一件事情。
这件事,与春节前支行发放节日物资有关。
每年春节临近,银行总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组织春节物资。这些物资既有准备发给员工的,也有向上级“进贡”的。支行送市分行,市分行送省分行,省分行送总行。在选择“进贡”对象上,自然也很有学问。上级行领导肯定是要送的,再就是重要管理部门的负责人,掌握着财务审批、授信审查、人力资源、绩效考核等权利的关键人员。
总而言之一句话,只送那些“有用之人”。
送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鸡鸭鱼肉、土特产品、烟酒副食、水果蔬菜都有可能。王加林在孝天城上班那年春节,孝天支行就送了满满一货车“猪屁股”到市分行,而市分行送到省分行的,则是“孝天麻糖”和“孝天米酒”。
发给员工的物资以实用为原则。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A银行孝北县支行给每位员工发了20斤猪肉、30斤鲜鱼、两只羊腿、一箱脐橙、一箱苹果,以及由瓜子、松籽、开心果、杏仁等坚果组成的礼品箱,还有印有A银行logo的春联、窗花、红包和“福”字剪纸。
也许大家会感到疑惑,银行不是普遍经营亏损么?福利待遇怎么还是那么好呢?
确实,中国的四大银行在孝北县设立的支行,没有哪一家是赚钱的,无一例外连年亏损。即使是市分行和省分行,也很少有盈利的。但是,不赚钱并不意味着就不能花钱。
一个经营年度,亏损一亿元是亏损,亏损十亿元还是亏损,改变不了亏损的性质。反正亏损都是挂在账上,亏多亏少无所谓,但每年必须列支的费用还是应该列支,该花的钱还是要想办法花出去。
哪怕核定的费用额度不够用,各级银行还能想出其他的办法。正所谓“鱼有鱼路,虾有虾路”。整天与钱打交道、专门做“钱生意”的银行,还愁弄不到钱么?
银行发放出去的贷款,总有一些是收不回来的。这些收不回来的贷款,一旦被认定为呆账,就有可能被核销。核销后的贷款,账务上虽然处理了,但银行不会让借款人知道,并且会继续进行追偿,因为债权债务关系还是存在的。
银行内部把这种情形称之为“账销案存”。
账销案存贷款有的确实无法收回,但也有一些是能够收回的。因为贷款核销之后,借款人的状况有可能发生好转。还有一些是当初认定呆账时就不准确,或者存在故意弄虚作假的情形。
账销案存贷款收回后,按规定应作为营业外收入,但也有一些胆大妄为的银行机构,把这些陈年旧账收回来之后,私设“小金库”留作自己使用。
除了账销案存贷款这条“生财之道”,银行分支机构还有可能偷偷摸摸地搞“账外经营”。吸收的存款或者发放出去的贷款,不在资产负债表中反映,资产和负债“两头在外”,所得收益分支机构自己留用。
A银行孝北县支行分给员工的鲜鱼,就是“账外经营”的成果。
小悟乡有一个养鱼专业户,在人民银行与专业银行还没有分家的时候,办理了几万元贷款,后来一直没有偿还。这笔贷款最后划到了A银行花园办事处。由于账务处理上的疏忽,这几万元的贷款没有被统计在A银行资产业务之内。
这张“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就被钱仲元及赵国栋等人悬在账外,并且与那个养鱼专业户达成协议,贷款本金可以长期使用,但每年春节必须提供一定数量的鲜鱼给银行,作为支付贷款的利息。就这样,从原来的花园办事处,到如今的孝北县支行,A银行员工每年的春节物资中,都少不了活蹦乱跳的鲜鱼。
去年发放春节物资时,孝北县支行碰到了一个新问题。那就是市分行派来的两位工作组成员,属不属于春节物资的发放对象?
当副行长李金林提出这个问题时,支行领导班子成员之间产生了分歧。
行长赵国栋不同意发给物资给严锋清和林辉。理由是,工作组成员的人事关系在市分行,市分行会给他们发放春节物资的。如果支行再给他们发放的话,他们就领了双份。更何况,市分行发的物资远比支行要多,他们也不在乎这点儿东西。
李金林说,道理是这个道理,问题是,支行发东西时不能避开他们的视线。大家都欢天喜地领物资,唯独他们两个人什么都没有,场面上似乎不太好看,有点儿不近人情。
“我来孝北县支行之后,市分行就没有给过我春节物资。回到孝天城时,还不是看到别人热火朝天地往家里搬东西,我什么也没有。好像没有哪个认为不近人情!”赵国栋显然有点儿生气。看得出,他思想上是有情绪的。
李金林不好再说什么。
副行长孙建伟明确表示,他支持赵行长的意见。
加林主任在行领导研究时没有吭声,但他个人认为,李金林的顾虑不无道理。他也倾向于给工作组成员每人发一份春节物资。
散会之后,王加林单独来到李副行长的办公室,向分管领导陈述了自己的想法。
“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有什么用呢?你又不能拍板。”李金林苦笑着挖苦王加林,“赵国栋不同意,我说得再有道理,也不顶用。”
加林主任有点难堪,但他并没有放弃:“我是不能拍板,但我能用实际行动支持您呀!”
李金林吃惊地望着加林,问:“什么意思?”
王加林说,其实这种小事情根本就没有必要拿出来讨论。李副行长分管办公室,只要您吩咐一声,办公室就会按照您的指示,把事情办得妥妥的。如果东西分到了严锋清和林辉的手里,未必赵国栋还会让我们去要回来?
“问题是,赵国栋现在已经知道了,而且明确表示不给他们呀。”李金林有些懊恼地说。
“他不同意给,我们照样可以分。”加林不管不顾地说,“瞒着他,不让他知道就是了。这事我和余丰新来办。”
李金林有所顾虑,觉得这样做存在风险。万一让赵国栋知道了,他们几个人都下不了台。
王加林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会把这事做得滴水不漏。
“如果赵国栋真的知道了,问起这事,您就说您不知道。责任由我来承担。”王加林大义凛然地表态,“至于账务处理方面的事情,我会让余丰新搞定的。”
李金林不置可否,算是认同了加林主任的提议。
王加林于是让余丰新准备了两份春节物资,趁着赵国栋在支行值班没回孝天城的周末,让司机小唐出车,把东西亲自送到了严锋清和林辉的家里。
严锋清和林辉当时非常感动。他们客气地请王加林、余丰新和司机小唐去金龙大酒店品尝西餐。
那是王加林第一次进西餐厅,第一次用刀叉而不用筷子吃饭。
每人要了一份煎牛排和一份新奥尔良烤翅,然后点了意大利肉酱面和披萨饼共享,还有自助取用的水果沙拉。
王加林一直以为,煎牛排应该和猪排骨羊排骨一样,以骨头为主。没有想到,所谓的牛排,实际上就是一块牛肉,烤得半生不熟的,洒上很多的黑胡椒面。
喝的是红酒。西餐厅的环境非常宽松和优雅,还有人现场演奏钢琴。来这里就餐的人,都表现得温文尔雅,很少大声说话和喧哗。
余丰新和司机小唐感觉有些不适应,他们认为还是在花园镇的餐馆里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大喊大叫过瘾。
王加林说,感受一下西方餐饮文化也不错。
严锋清和林辉一直在交谈,还涉及到了比较敏感的赵国栋的去留问题。
严锋清说,市分行本来准备把赵国栋调回孝天城的,但孝北县委副书记安宁不同意。安副书记的理由是,赵国栋的问题还没有调查清楚,司法部门有可能随时传唤他。另外,县纪委也有可能对他的违纪问题进行追究。只有把所有的事情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之后,赵国栋才能够离开孝北县。
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都是借口,安宁就是存心要整赵国栋。因为孝北县刚刚成立时,安宁曾经找过赵国栋,想把他的一个亲戚安排在A银行孝北县支行,但赵国栋没有把这事办成。
“哪路神仙都得罪不起啊,也活该老赵倒霉。”林辉感叹道。
严锋清却说:“重要的还是自己要行得正,不留把柄在人家手里。”
因为高兴,林辉又转移到了另一个话题。他问严锋清:“你老兄什么时候去总行呀?去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小兄弟,有好事也让我们沾沾光。”
严锋清非常谦虚地打马虎眼:“莫瞎扯!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从两位工作组成员进一步的交谈中,王加林得到了一条重要信息:严锋清正在想办法调往A银行总行。据说,成功的可能性还比较大,因为他找的人非同凡响,是A银行总行的一位副行长。
这事说起来有点儿偶然。
在A银行孝天市分行,严锋清算是比较年轻的中层干部。他32岁时明确为副科级,一年后任计划科副科长,属前程远大的“少壮派”。因为少年得志,他总希望自己有一个更好的发展平台。最初,他把目标定为省分行。想方设法争取去省分行工作,哪怕是暂时借调也行。去年秋天,他突然提高了自己的奋斗目标,想一步到位,直接调往A银行总行。
触发严锋清这一野心的人,是他老婆的姐姐——在北京某高校当教师的大姨子。
他大姨子去年担任大一年级的班主任。盘点学生档案时,她意外地发现,自己班上的一个女学生,竟然是A银行总行副行长的千金。想起在A银行孝天市分行工作的妹夫,她就非常兴奋地把这消息告诉了严锋清。
嗅觉灵敏的严锋清马上和老婆一起前往北京,死乞白赖,非要大姨子去那个女学生家走访不可。
当女学生父亲的身份得到证实后,严锋清又随大姨子一起登门拜访,见到了过去只能在电视、报刊、网站等媒体上看到的总行副行长。尔后,他又多次单独上门拜望领导,极力推销自己,并不失时机地提出,希望能够到总行工作。
从孝天城直接到北京,从市分行越过省分行直接到总行,难度肯定是有的。但总行副行长并没有完全回绝他,而是答应寻找机会,尽力而为。正在严锋清满怀希望地等待调令的时候,市分行对他委以重任,把他派到了孝北县支行。
听到这些内幕消息,王加林对严锋清并没有什么好感。不仅不佩服他,反而有点儿鄙夷和看不起他。对所有善于投机钻营之人,加林主任的反感情绪总是油然而生。
不过,西餐吃完之后,王加林还是让余丰新去买了单。他不愿意欠严锋清或者林辉的人情,更何况,余丰新买单,最终还是公家出钱。
如今,严锋清从工作组组长变身为代理行长,实际上担当起了孝北县支行“一把手”的角色。这样一个心猿意马之人,本来就“身在曹营心在汉”,他能够安安心心地在孝北县工作,为支行的发展尽心尽力么?
加林主任忧心忡忡。
通常情况下,一个单位的主要负责人调整后,就会把办公室主任换掉,因为当领导的大多不愿意使用前任的心腹。
王加林对此却没有丝毫的担心。一来他与赵国栋走得并不是很近,甚至闹别扭的时候居多;二来他对自己的工作能力和知识水平比较自信——在孝北县支行还找不出比他更适合当办公室主任的人。
果不其然。严锋清走马上任之后,不仅没有调整王加林的工作岗位,反而把他从主持工作的副主任提拔为主任。拿掉了副主任后面的括号,扶正了。
在任前谈话时,严锋清还透露,提拔王加林是支行党支部会议上唯一获得全票通过的议案。行领导们意见高度一致,都认为王加林应该升职。这也是对加林主任工作成绩和工作能力的充分肯定。
其他中层干部总体保持稳定,调整的不多。只要动了的,一般都是提拔。——怀柔政策倾向比较明显。
变化比较大的,是把储蓄股改成了存款股。存款股既负责储蓄存款,也负责对公存款,两项存款一起抓。信贷股专门负责资产业务,简单地讲,就是贷款的发放和回收,以及贷款利息的收取工作。存款股长张文东,副股长钟秀娟;信贷股长罗新初,副股长田桂平。
会计股长还是刘艺珍。出纳股长由钱仲元的老婆宁文莉担任,她以前负责的中心储蓄所则交给了罗新初的老婆邱凤霞。
办公室副主任余丰新没有变,另外增加了一名副主任黄强。黄强实际上是科技人员,主要负责全行的计算机推广应用工作,比方,把前台业务由手工操作改为电脑终端操作,实现微机联网等。由于市分行不同意支行设立科技股,只有给他安排一个办公室副主任的职务。
人事股长陈清平兼任监察室主任,吴涛被提拔为人事股副股长。夏雨也得到了提拔,而且身兼两职:银行卡业务部经理和房地产信贷部经理。保卫股长还是叶卫国。
支行虽说有十一个营业网点,但多数都是储蓄所,只能办理个人储蓄业务。能够同时办理对公业务和对私业务的,只有支行营业室和城东分理处。这两个机构的主要负责人也属中层干部,分别是支行营业室主任汪刚毅和城东分理处主任姚丽琴。
我们在这里让A银行孝北县支行中层干部悉数登场,全当是支行新的领导班子成立后的沙场大点兵吧!
对行领导分工也进行了调整:代理行长严锋清主持全面工作,分管信贷股、银行卡和房地产;党支部书记赵国栋主持党建工作,分管监察室;副行长孙建伟分管会计股和出纳股;副行长李金林分管办公室和保卫股;副行长林辉分管存款股和人事股。
干部调整到位,领导分工完毕,严锋清就开始马不停蹄地四处“拜码头”。首先是到中共孝北县委、县政府、县人行“报到”,然后开始拜访县直各部门和重点企事业单位,接下来还走访了B银行、C银行、D银行、农村信用社、邮政储蓄、保险公司等金融同业。
每次出行,严锋清都会让相关股室的负责人陪同。办公室主任王加林则全程参与。
第一次去县委、县政府大院拜访的路上,严锋清向王加林索要他家里的电话号码。
王加林红着脸回答,家里还没有装电话。
严锋清听后非常吃惊。支行办公室主任家里竟然没有电话!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有些疑惑地问:“平时行领导找你,怎么联系呢?”
王加林马上回答:“我有BP机,您有事可以Call我。”
“Call你?你还是得找地方回电话呀。多麻烦啊,还耽误时间。”严锋清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就用不容争辩的口气吩咐道,“赶紧把家里的电话装了!现在装一部电话也不是很贵,初装费也就两千块钱。找熟人还可以便宜一点儿。我北京的大姨子家里装电话,初装费就花了五千块钱呢。”
王加林唯唯诺诺。
其实他早就想在家里装电话了,因为老婆方红梅阻拦,一直没有装成。现在既然严行长发了指示,他就可以借此东风,以此为理由,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没出一个星期,这事就搞定了。电话装好那天,一家人兴奋得什么似的。加林试拨了叶卫国家里,红梅试拨了她弟方敬文家里,王彤也试拨了她一个同学家里。结果,三个人的电话都接通了。他们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告诉对方,自己家里装电话了,电话号码是多少,画蛇添足地提醒别人,以后有事情打电话联系……
不过,最初几天往他们家里打电话比较多的,还是支行行长严锋清。他特别喜欢通过电话布置工作,而且经常在晚上安排第二天的一些事情。周六周日休息的时候,也时不时打电话来,拉上王加林一起外出。
这样的工作方式和办事风格,与前任行长赵国栋大相径庭。
赵国栋喜静不喜动。不是县委、县政府、县人行通知开会,或者必须去市分行办什么事情,或者关系特别铁的朋友盛情邀请,他总是从早到晚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非万不得已,他不会主动去找任何人。
严锋清却是个陀螺屁股,在行长室的真皮沙发座椅上坐不住,老是想着往外面跑,去其他单位转一转,找老朋友聚一聚。
新班子新气象,新领导新搞法。加林主任只能努力去适应。
陪有头有面的支行行长东奔西走,自然少不了应酬。有时是他们做东,有时是别人请他们,但酒是非喝不可的,而且喝起来就没有节制。
王加林酒量还可以。通常情况下,喝半斤白酒没多大问题,拼起来了,也挑战过一瓶。他并不排斥喝酒,相反,对这杯中之物还情有独钟。每天中午饭和晚饭时,都有喝两杯的习惯。即使是在孝天城过单身生活时,晚上他也要自己动手做菜,喝点儿白酒。
与别人谈起自己的这一嗜好时,有的人难以理解:一个人喝什么酒?有毛病啊!而王加林却感觉喝酒其乐无穷,正如抽烟的人一样,他已经上瘾了,餐桌上没有酒,就觉得差点儿什么。
这一习惯和嗜好的养成,还要归功于牌坊中学。
王加林到牌坊中学工作那年十八岁。报到那天,他和老师们一起到学校食堂吃午饭。教导主任宁均富不知从哪儿搞来两瓶“小黄鹤楼”,说是要为加林老师接风洗尘。
于是,大家把各自打的菜都聚到了一起。放下饭碗,端起关聋子送来的几个玻璃杯,围在水泥乒乓球台子周围,或站或坐,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了。
矛头自然都是指向新人王加林的。老师们一个接一个地给加林老师敬酒。
初来乍到,出于礼节,王加林也不好意思拒绝别人的盛情。谁把杯子伸过来,他就端起杯子和谁碰,来者不拒。
没一会儿,一个酒瓶就见了底儿。
体育老师程彩清见王加林没什么反应,从食堂里拿来两个花瓷碗,将第二瓶酒平均分配,说是要与王加林“二一添作五”。
这可真把王加林给难住了。他估计自己喝下这半斤酒,必醉无疑,便执意推辞。
程彩清不依不饶,说加林老师不够意思,不给他面子。
在场的其他老师也跟着起哄,不肯放过王加林。学校会计邹贵州说“宁可醉人,不能却情”,如果哪个不喝,就从乒乓球台子底下爬过去。
万般无奈,王加林只有舍命陪君子。豁出去了!他赴汤蹈火般地端起花瓷碗,一饮而尽。
大伙连声叫好,有的鼓掌,有的翘起大拇指,说加林老师海量。
程彩清老师蔫了——他原指望自己的气势能够镇住王加林,或者认为王加林喝完就会醉倒的,没想到王加林“干碗”后,安然无恙。他于是向加林老师道歉,说自己确实没有能力喝下另一个碗里的酒。他掏出香烟,散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并甘愿受罚。最后,他真的趴下身子,如猪狗一般,从乒乓球台子的这一边钻到了那一边……
消息不胫而走。
王加林如凯旋的英雄一般受到大家的尊重。酒,拉近了他与新同事之间的距离,并使他很快融入了这所陌生的农村中学。
很快,他就发现牌坊中学与酒有着不解之缘。几乎每一个教师都喜欢喝酒,对酒有着特殊的嗜好。徜徉于校园里面,天天都可以闻到诱人的酒香。大家自己掏钱,轮流做东,互相请客。为的就是喝酒时的热闹气氛,寻求一个交流感情的机会。老师们用酒来驱赶寂寞,排遣烦忧;用酒来庆祝成功,分享快乐……
酒,是劣质酒;菜,是家常菜。而且,大家多半是围在水泥乒乓球台子周围,或者蹲在地上聚餐,与当时盛行的公款吃喝相比,的确显得有些寒碜,可大家照样吃得津津有味,喝得痛快淋漓。
王加林与方红梅结婚之后,成了校园里唯一的住户。由于他们夫妻比较好客,家里又有桌子有凳子,酒友们便视他们家为“校园酒家”,三天两头提着酒瓶子往他们家里凑。
每逢这样的日子,方红梅总是另外加几个菜,比方油炸花生米、兰花豆、咸鸭蛋、臭豆腐、泡菜、榨菜等。虽无鸡鸭鱼肉,红梅老师还是尽心尽力了。同事们也领她的情,酒喝到兴头上,还喊她来碰两盅。
日久天长,方红梅也受到了这杯中之物的熏陶,不再沾酒就伸舌头叫辣了。
酒醉心明,酒后吐真言。酒喝得将醉未醉的时候,脑子最清醒,胆子也最大。平日不敢说的话,这时敢说;平日不敢做的事,这时敢做。隐藏在内心的秘密,埋藏于心底的苦闷,此时能够一古脑儿地倾诉出来。不再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说话不再吞吞吐吐、躲躲闪闪、遮遮掩掩。有意见就提,不必害怕别人打击报复,给小鞋你穿;有困难就说,用不着担心丢面子、掉底子。大家把有矛盾的老师请到一起,几杯酒水下肚,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一说,便化干戈为玉帛,了结了多年的积怨。大家在酒席上为家里发生天灾人祸的教师募捐凑份子,为没有谈恋爱的教师牵线搭桥找对象,为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的教师拿主意,为走途无路、寻死觅活的教师出谋划策想办法……
俗话说“酒席上无大小”。只要端起了酒杯,就没有年龄长幼之分,没有职务高低之别。在喝酒的问题上,任何人都不得搞特殊化。只要坐到一起,年过半百、满头银发也好,不足弱冠、乳臭未干也罢,校长主任也好,普通教师门卫炊事员也罢,酒瓶子面前一律平等!有酒量,就潇洒地喝,尽情地闹;喝不得,就投降告饶,接受惩罚,退出席位。这样的环境和氛围,该是多么自由、多么公平、多么快活啊!王加林那狭窄的“校园酒家”,因为经常有人喝醉,被老师们戏称为“半斤莫进屋”。意思是说,没有半斤以上的酒量,就别进去了。否则,就有可能“站着进去,躺着出来”。不过,大家还是隔三差五地去他们家,潇洒走一回,来个一醉方休。
搬家到花园镇之后,特别是住上银行分配的单元房之后,加林和红梅过上了平静如水、按部就班、忙忙碌碌的市民生活,但他们总忘不了牌坊中学的“校园酒家”,忘不了那些热情豪爽、忠厚本分、坦诚直率、义肝狭胆、助人为乐的老师们,忘不了那些劣质酒和家常菜,并且延续了饭前喝两杯的习惯。
不过,在家里小酌与在场面上应酬又有着本质区别。在自己家里,你想喝就喝,不想喝就可以不喝,喝多喝少,完全可以自己掌握。场面上应酬,则没有这种自由。想喝时,也许不能喝;不想喝时,又不得不喝;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还非得往死里喝不可。
身为办公室主任,一旦坐上酒席,除了自己在前面冲锋陷阵以外,还得充当领导的保镖,为领导挡驾,帮领导代酒。所以,尽管王加林酒量不赖,还是经常喝得酩酊大醉,走路东倒西歪,说话伸不直舌头。回到家里,往往是既不洗澡,也不脱衣服,倒在床上就睡得如同死猪一般。
这天晚上,方红梅带着女儿彤彤从外面散完步回来,进门就闻到满屋子弥漫着刺鼻的酒气,估计“醉鬼”已经回家。走到卧房门口一看,果然见王加林躺在床上,衣服鞋子都没脱,鼾声如雷,听上去还极有节奏。
她的眉间很快就拧起了一个疙瘩。这些日子,几乎天天都是这样。
狗日的王加林完全把自己的家当成了旅店。每天一大早出去,晚上睡觉才回来,偶尔中午回家睡个午觉,家里的什么事情都不管。典型的外勤家懒!除了听严锋清的话,在家里装了一部电话以外,好多该做的事情都拖着没办。
元旦前从武汉面授回来,加林谈起住宾馆时的感受时,认为睡席梦思还是比硬板床舒服,说有空调与没空调完全是两个世界。激动得什么似的表示,马上要买席梦思,马上要装空调,让自己家里也变得冬暖夏凉。现在三个月过去了,他“马上”要办的事情,一件也没有落实。洗衣机“罢工”快两个月了,他一直不找人来修理,说想换个全自动的,至今连影儿都没有。王彤已经是小学六年级的最后一学期了,还有几个月就要参加初中招生考试,他对孩子的学习完全不闻不问,更别说辅导检查作业。还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就是王彤的十岁生日庆典。只剩十几天时间了,可以餐馆还没有订,请帖也没有送,甚至连请哪些人都没有确定下来。
一天到黑只知道在外面冲,如同严锋清养的一条狗!以前周末休息时,还抽空去银行办公室里学五笔字型打字,或者写篇把文章,现在周六周日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上午睡,下午睡,晚上还是睡,不晓得哪儿来的那么多瞌睡!春节期间输那么多钱,看不出有丝毫的内疚和懊悔,就像没事人一样,居然能够睡得那么踏实。还有,狗日的架子似乎也越来越大了,优越感越来越强了,味也越来越足了。在家里俨然一个太上皇,在外面与人打交道,也不如以往客气,开始颐指气使了,动不动就责备这个,训斥那个。好像在A银行孝北县支行里,你王加林就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其实,你与罗新初、陈清平、张文东他们有什么区别?你是股长,别人还不是股长?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想起这些,红梅老师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走到床边,抓起王加林的手臂,试图把他拉起来,强迫他去洗个澡。但无论她如何用力,“醉鬼”都没有任何反应。她于是扳着加林的肩膀让他坐起来,准备搀扶着他去卫生间。
坐起身的王加林仍然耷拉着脑袋,接连打了几个酒嗝,突然俯下身趴在床沿,似乎要呕吐的样子。
方红梅赶紧喊女儿拿垃圾篓过来。正在隔壁房间看书的王彤听到妈妈的喊声,扔下书就往客厅跑,拎起茶几旁边儿的垃圾篓,跑到她爸妈的房间。
已经晚了。
酒味、馊味和臭味混合在一起的污秽之物通过王加林的喉管,从他嘴里喷射而出,搞得地上、床上和方红梅的身上到处都是。
整个房间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熏得方红梅也开始作呕。她用手捂着鼻子和嘴巴,跑过去把房间的窗户打开,接着又穿过客厅,到餐厅里把朝北的窗户全部打开。然后,面向窗外大口地喘气。
她满眼是泪。愤怒、委屈、失望和伤心混杂在一起,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等王加林吐得差不多了,红梅老师叫女儿回到她自己的小房间,打开通往阳台的房门,同时关上与客厅相连的房门,嘱咐王彤不要出来,继续看书或者写作业。
接下来,就该方红梅收拾残局了。
先用扫把和灰撮把地面上的呕吐物搬运到卫生间,倒入蹲坑,用水冲走。再用拖把把地面简单地拖一遍。然后,打半塑料桶热水,扔两条毛巾在里面,提到房间,开始清理床上和王加林身上的污秽之物。
床单、被套、枕套、枕巾和加林身上的外衣都该换了,必须创造出一个晚上勉强能够睡觉的环境。至于这些脏衣物的清洗,只有等到第二天了。
方红梅对于这一整套流程都比较熟悉。近两三个月以来,她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打扫这样的战场、收拾类似的残局了。
太过分了!特别是每次帮助王加林剥衣服、脱鞋子、脱袜子,给他擦身子和洗脚的时候,方红梅总是一边干活一边流泪,伤心和委屈得要命。
银行办公室主任都是这么当的么?唉,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