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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安岚愣了一愣,有些茫然地抬起脸。
晚风穿林而过,亭外落花如雨,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面上的轮廓。
是那张脸没错,可是,似乎又……她小心打量着眼前的人,七年的光阴,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丝毫痕迹,确实是跟记忆中的那张脸一模一样。但,仔细看,眼前的人眉眼含笑,气质温和,初见就令人不由生出亲切之感。
而记忆中的那个人,孤高清冷,触不可及,宛若天上星辰,美丽得不真实,遥远得像一个梦。
少有人敢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而且表情还这么呆傻,景炎不由呵呵一笑,随后道:“起来吧,这么跪在地上不觉得凉吗。”
真不是白广寒大香师吗?可……长得一模一样!?
安岚心里愈发不解,虽极想问他是谁,却还是在话将出口时忍住了。
不说对方这身气派,单论他能独占怡心园品茶赏花,便知其身份定不简单。她虽只是源香院的香奴,却也知道,有些贵人的身份,不是她们这等人可以打听的。
起身后,安岚垂下眼,惴惴不安地道:“不知公子叫奴婢过来,有何吩咐?”
景炎打量了她一眼:“你叫什么?”
安岚回道:“奴婢叫安岚。”
“安岚。”景炎品了一下这个名字,然后示意她在自己对面坐下,“会煮茶吗?
安岚略迟疑地摇头,景炎却已将羽扇放在她面前:“看着火,这已是第二沸。”
很是温和的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之意。
安岚看着放在自己跟前的羽扇,心里不由想着,这会儿陈露应该已将马贵闲带到北门,现在她过去,等于是自投罗网,还不如就在此先等片刻。而且眼前这人,她有太多不解和疑惑,于是迟疑了一下,就微微欠身告罪,然后才在对面坐下。
焚香烹茶煮酒赏花都是雅事,长香殿的香使各有所长,源香院的王掌事亦是爱茶之人。每年春夏,殿中都会给王掌事送来新茶,故耳濡目染下,她虽不精,却也不是全然不会。
这是……龙脑茶!
茶香扑鼻,安岚心里生出几分紧张,龙脑价比黄金,能以龙脑窨出的茶叶,自不会是凡品,她从未烹煮过如此珍贵的香茶,生怕被自己糟蹋了,于是抬起眼,迟疑地看了景炎一眼。却见对方并未让她停下的意思,她不敢多言,只得依顺拿起旁边的茶具。
景炎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片刻后就知道她说的是实话,果真是不精于茶道,顺序错了几次,动作亦不到位,但偏偏,自她手里出来的茶香,却是恰到好处。
对香味有天生的敏感吗?
景炎拿起放在自己跟前的那杯香茶,细酌小口,品其香味,一会后才问:“姑娘可知这是什么茶?”
安岚回道:“龙脑香茶,银毫。”银毫是王掌事常喝的,还赏了一些给桂枝,故而她认得。
景炎点头:“可知此茶是用何种龙脑熏制?”
安岚不解的看了他一眼,默了一会才道:“梅花龙脑。”
梅花龙脑产于三佛齐国,生于深山幽谷千年老衫树,枝干无损之木的木心才能结出此奇香,大成片者为圣品,称梅花龙脑,价逾黄金,是朝中贡品,民间有市无价。
除了皇宫,唯长香殿能汇聚天下奇香,而每逢大典,长香殿自是少不了要焚香祭祀。殿中的人闻过此香不稀奇,只是,龙脑按品级论,就有十数种之多,除去大香师和长年炮制龙脑的侍香人,余的人极难只凭闻茶香,就断定是用何种龙脑熏制。更何况他今日取的茶,龙脑香并不浓,并未喧宾夺主。
景炎放下手里的茶杯,再问:“姑娘是寤寐林里的香使?还是香殿里的侍香人?”
安岚微怔,随后想起今日出来之前,特意翻出嬷嬷为她缝制的及笄服换上,又找荔枝借了件蓝底缠枝莲纹比甲。这样的衣着,也就跟香使平日里的打扮差不多了,唯发上少了些朱钗。
“奴婢是源香院的香奴。”安岚默了默,还是老实道出自己的身份。
“香奴!”景炎心里又添几分讶异,面上却只是微微一笑,“这么说,姑娘今日是来这里办差的?”
安岚点点头:“奴婢是来送香品器的。”
景炎看了看天色,便道:“时候已不早,看来是耽误你回去的时间了。”
安岚抬起眼,看着眼前这张跟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脸,欲言又止。
景炎似知她心里想着什么,便问:“姑娘认识白广寒?”
安岚忙摇头:“没有,奴婢只是有幸见过大香师一面。”
景炎微微抬眉:“哦,是何时何地见的?”
“是七年前,奴婢去品香院办差的时候。”安岚看着那张脸,只觉得这一问一答,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七年前,那么久了。”景炎眉眼低垂,嘴角边噙着一丝笑,如风过湖面,碧水微涟。并非是完美无缺的五官,却因他这样的表情,使得那张脸看起来无比俊秀,明明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又似乎什么都了然于胸。
安岚心头微窘,想问他跟白广寒大香师是什么关系,忽然有些问不出口,又觉时候当真不早,她再不回去,怕是真的就回不去了。今日出来本就是冒险,还是别再节外生枝才好,于是迟疑了一会,就收住心里的疑问站起身,屈膝道:“公子若没别的吩咐,容奴婢告退。”
“确实不早了。”景炎也站起身,抬眼往外看了一会,“我送姑娘一程,权当是弥补耽搁姑娘的时间。”他说完,也不待她应答,自顾出了亭子。
安岚一愣,随后心里一亮,忙跟上。
若跟着贵人出去,那走的必是南门,如此倒真省了她诸多麻烦。
坐上马车后,安岚悄悄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了一眼,离马车不到两丈远的地方,马贵闲和陈露正并肩而行,两人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刚刚只差那么一点,她就跟马贵闲迎面碰上了,真是万幸……
马车一路顺利出了南门,在源香院前面那条小巷的路口停下时,安岚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多谢公子!”下了马车后,她又朝马车福了一福。
景炎掀开窗帘:“可赶得及回去?”
“多亏公子相送,赶得及。”安岚点头,再看那张脸一眼,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奴婢觉得公子和白广寒大香师长得实在是相象,不知,不知应当如何称呼公子?”
“鄙姓景。”看着安岚那愣怔的表情,景炎嘴角往上一扬,又道,“在下只是一介商人,日后若有缘再见,姑娘无需拘谨。”
“不知公子可认得……”安岚还要问,景炎却只是笑了笑,就放下窗帘,令她的话停在口中,怔怔看着马车离去。
目送了一会,安岚再不敢耽搁,收起心里越来越多的疑问,转身朝源香院小跑过去,正好赶上院门将关上之前递上外出的香牌。看门的嬷嬷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暗讽了两句,便递还香牌,让她进去了。
源香院的角灯已亮起,烛火下,院中的花木植草愈显葱茏,院中的小路更显深幽,而两边的走廊尽头,因烛光照不过去,所以看起来黑洞洞的,像一张噬人的大嘴。
安岚暗暗握了握手里的香牌,去找陆香使交差,为今日能出去,她和金雀花了整整一年的积蓄。
“我还当你不回来了呢。”接回自己发出去的香牌,陆云仙哼了一声,瞥了安岚一眼,“被那里迷住眼了吧。”
安岚谦卑地垂下脸:“都是托陆姐姐的福。”
有不少香奴因外出办差,被客人看中,从而脱离奴籍。亦有好些香使被贵人看上,从而进入高门大户,享尽富贵荣华……这种种境遇,引得源香院内不少人欲要效仿,因此外出办差就成了香馍馍,很多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宁愿倒贴银子,也要争抢着出去露脸。其实一步登天,翻身做主的事,哪里会这么轻易简单,但却没有人去制止这样的行为,因这是很多香使的财路之一。
交完差后,刚从陆云仙那里出来,还不及回到自个的住处,就被从一旁窜出的金雀给抓住手腕,安岚吓一跳,差点将陈露的香牌给弄掉出来。
“你——”金雀看着她,眼睛微红。
“回屋再说。”安岚往两边看了一眼,瞧见桂枝的身影,忙朝那边示意了一下。金雀即转头往那看了一看,遂翻了个白眼,然后一扭头,就拉着安岚离开那里。
桂枝被金雀的态度气到,自她认了王掌事做干爹后,香源居里的人即便不是紧着来巴结她,也不会当面给她摆脸色。唯这个金雀,每一个眼神,都像是挑衅。还有那个安岚,平日里倒是不言不语,但那态度,却更加令她不舒服。
什么根基都没有的香奴,也敢这么桀骜,不知死活!
桂枝咬着牙从廊柱后面走出来,沉着脸想了一会,也转身离开那里,朝王掌事住的地方走去。
“我还以为你赶不及回来了!”路上,金雀一边注意着周围一边道,“嬷嬷都有些怀疑出什么事了呢。”
安岚忙问:“你说了!”
“我哪里敢说!”金雀低声道,“但我都准备好了,你若真赶不及回来,我就找机会将门房那排屋给烧了。”
出去之前,两人就商议好,若真有个万一,只能金雀在里头冒险起火,唯如此才能给她回来的机会。门房东面的角灯旁的香屋里,存着两担已烘烤干燥的薰草,不难下手。
安岚松了口气,低声道:“幸好赶得及。”
“怎么样?拿回来了吗?”进了房间,将房门关上后,金雀即抓着安岚问。
这房间除了她和金雀,还有两个小香奴,只是因为那两人生病了,暂时搬到别处。因而这屋如今就她俩住着,不过安岚还是警觉地扫了一下房间,然后才从袖中拿出那张观音纸:“是这个吗。”
金雀忙接过一看,随后点头:“就是这个。”
安岚便道:“快收起来吧,要不现在烧了得了,免得以后被人发现,又是一场祸事。”
这张香方是金雀从王掌事那偷来的,她当真没想到,金雀说偷就偷。只是她们住的房间,无论是房门还是屋里的箱笼,都不允许上锁,平日里桂枝还时不时过来她们这屋巡视。这样烫手的东西根本没地方可藏,后来金雀就想到藏在一个空的香盒里,日后再做打算,却不想今日那香盒就被陆云仙拿去用了!
陆云仙和马贵闲是表亲,那香盒是从金雀手里出去的,只要被发现,最后肯定会查到金雀这边,到时她和金雀定会没命,嬷嬷也会被牵连。
所以,今日无论要冒多大的风险,她都得去将这东西拿回来。
金雀长长地吁了口气,然后将那张香方放在安岚手里:“不能烧,这是我留给你的。”
安岚沉默地看着金雀。
金雀语意坚决:“有了它,你就能当上香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