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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贤同几个小太监冲进来,将拓拔叡抱扶起来:“皇上当心龙体。”
一面让人将拓拔叡和冯凭分开,将皇后搀扶起来。
拓拔叡痛哭哀嚎不已,抱着冯凭不放手:“不,不。”
李贤看皇上伤心,难过的也要掉眼泪了,不住劝道:“皇上,皇上,娘娘头破了在流血,再不止血可能有性命之忧。皇上先放开手,娘娘她不会走,她走不掉的。”
冯凭昏昏沉沉中听到李贤的话,心中说不出的悲凉。原来连太监都知道她“走不掉的”,她的自由甚至不如一只畜生猫狗。猫狗尚有脚,可以自行跳蹿觅食,而她却是注定了“不会走”,“走不掉”。
她心想,真没意思。没意思,还不如死了算了。
活着全是痛苦,未来也看不到任何希望。
没有人相信她,她也没有任何人能相信。
没有人爱她,她也没有任何人可去爱。
真是没意思。
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她眼泪涌出来,胸中发出撕裂般的剧痛。
“我好想去死了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痛哭失声,开始止不住地抽泣:“我的心都要碎了。”
她这样怕死,这样想活,从她入宫第一天起,她就千方百计地想活。可是这一刻,她真恨不得死了算了。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在哪里……如此痛苦地坚持的意义在哪里……活着没有半点快乐,又为何要活着。她曾经以为活着虽然艰难,但是有快乐的。她有青梅竹马长大,彼此恩爱的丈夫,她有哥哥,有亲人,能偶尔打个照面。她有认识多年的珍珠和韩林儿陪伴她,照顾她,他们从不会让她难过伤心。她甚至还有心思去瞄一瞄那陌生的英俊男子,从那隐约的心动中感到生命充实而有趣……
生命就是这样的,活着就是这样的,许许多多琐碎的人和事,构成了心灵的满足和生命的愉悦。所以即便遇到困难,即便遇到痛苦和挫折,也能坚持下去忍耐下去。因为,总想着还会有更好的。
现在,没有更好的了。她已经能看到自己的未来是多么枯燥乏味,多么让人冰冷绝望。
这是她生命里能遇到的最好的爱情了。性情相投,年龄相当,样貌儿相配,一块儿陪伴长大,生死相许。哪去再找比这更好的爱情。
如韩林儿,也是她生命里能遇到的最好的人了,患难相交,多年陪伴……
最好的尚且如此,其他的难道还能指望吗?
他不爱她,而他也快要死了。
这么多年的夫妻情深,其实只是一个笑话。她以为的朋友知己,其实也非知己。
真是一点活路也不给人留了,一点念想也不给人留了。
“是我不好……我没用啊……”
她哭的声音沙哑,肝肠寸断:“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什么都要依赖你……什么都要靠你……靠你的吃靠你的穿……可我对你的心、、我对你的心是真的。”
她哀哭道:“但凡我有能一分的选择的余地……我也不要跟你做这样的夫妻……处处奉承你……接受你的种种作为……但凡我家中有点依靠,我也不能过这样的日子……只是、只是我自己无能,既无亲人依靠,又不能生作男儿,自立为人,才只能仰仗你。可是你也不能这样对我啊……就是再不中用的人,她也晓得难过。我好歹也算是个人……谁的心不是肉长的了。我也不是木雕泥塑,我也天天念想着两个人能过普通夫妻般的小日子,生儿育女,白头到老。你怎忍心这样对我,你怎忍心让我如此痛苦……我丈夫又恩爱不定,你又不让我有儿女寄托,我一个人孤零零要怎么活下去啊。”
声声含泪,那左右宫人听的无不凄凉悲伤,却只能装作未听见。拓拔叡搂着她哭道:“我陪着你,你怎么会孤零零的,我答应你绝不变心,我何时骗你了。你的心是肉做的会痛,我的心就不是肉做的不会痛吗?你的心碎了,我的心也要碎了。”
李贤打断道:“皇上快别说了,先给娘娘包扎伤口要紧。”
两个太监将皇后从皇帝怀中抢了出来,抱到床上。御医来了,给她包扎伤口上药。
伤口流血很严重,幸而没有性命危险,而且这么久过去,血已经自行止住了。
她流着泪,昏睡了过去。因为失血过多,且身体已经精疲力尽。
拓拔叡搂着她大哭,口中含混呜咽,只是抽噎不止,说出来的话,旁人却是一句也听不清楚,只有他自己晓得了。李贤看他这样难过,非常担心他的身体,一旁不住劝说道:“皇上快别伤心了,哭泣久了伤身啊。娘娘已经睡过去了,皇上说这么多她也听不见。皇上放下娘娘身子,让她好好休息吧。皇上也得休息,等身子骨好了,什么事都好说。”
他试着去搀扶拓拔叡,拿开他的胳膊,让他把皇后放下,拓拔叡却像铁铸的似的,怎么都弄不动,只是将头埋在皇后身上哭。李贤不得已,只好由他搂着,将被子给他盖好,叹气一声,退了出去。
李贤在殿外,一夜都听到皇帝的哭声,像失了偶的孤雁,凄凉无比。他听的也伤心不已,替皇上落泪。
既要为帝王,又怎么能如此多情如此心软呢?皇上是真心爱皇后,为她掏心掏肺的,只是这帝王家的事,哎……
谁又容易呢。
……
李芬去拜见皇后,看到她一身素服,头上系着止血的布带,隐隐的血从布带底下透出来。
她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但是说话还是有条理的,看来只是皮外伤。
太华殿中发生的事,李芬也是从宫人口中探得的。
皇上把皇后打了。
然而大家也都不知是何缘故,只知道是皇后惹了万岁动怒。
皇上动怒打后妃不奇怪,当今圣上是个暴脾气,心情不如意,上脚踹人都是常有的,皇后也难免。只是皇后和皇上一向情重,突然发生这种事,还是有点出人意料。
宫人们私底下都在议论。
那些妃嫔们暗地里幸灾乐祸,嘴上不明言,心里却解气。冯氏不是和皇上很恩爱吗?怎么突然挨打了呢?拓拔叡多少年没打过女人了,上一个被打惨的还是宋美人呢。宋美人得罪皇上,被皇上一顿痛打,后来便失宠,很快就病死了。可见伴君如伴虎,得意得了一时得意不了一世。大家都等着皇上降旨惩罚她,最好废了她的后位。结果几天过去,皇上不但没有降旨,皇后还时时出入太华殿,宫中大事小事,还是她在做主。
众人泄了气,心中都十分失望。
冯凭的伤好的非常慢。
几日过去了,伤口还在渗血。可能是受了重创的后遗症,头里像充了水银,翻搅般的剧痛,一站起来就头昏要倒,时不时想吐,什么也吃不下。
她呆呆地坐在拓拔叡的床前,不晓得他还能活多久。他吐血,昏迷了好几日了。
御医们都束手无策,谁也拿不出诊治的方案。他躺在床上,已经好几日没有进一点汤水了。
她又恨,又想哭。她坐在那床边想事,一会恨的咬牙切齿,一会又哭的止不住。哭到后来,眼泪也干了,两个眼睛肿的睁不开。她想起曾经相爱相伴的点点滴滴,想起许多事,越想越觉得心不甘,意难平。越想越觉得痛苦。
恐惧和孤独像个无底洞,紧紧地将她攫住。她感到很害怕,眼前一片看不到光的混沌。
人怎么会死。
他这么年轻,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她可以恨,可以怨,他死了,她去跟谁恨跟谁怨。她的痛苦,又还能找谁去诉说。
那天夜里,拓拔叡清醒了一阵。那时冯凭已经在他床前坐了半夜了。
他醒来时,第一眼看到她。他已经病的神志不清,几乎忘了他们先前发生过怎样的争吵。他看到她头上有伤口在渗血,用纱布包扎着,眼睛里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一时伸出手去碰她脸,口中发出低哑的声音,说:“头上怎么受伤了……”
冯凭那一刻,已经干涸的眼泪止不住的再度汹涌而下。
真是对这人没有法子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让人这样心痛……她闭着眼,忍着泪摇了摇头说,什么也没回答。
过了大概有那么半刻的工夫,拓拔叡缓缓地想起一些事。此时两个人心情都很平静,痛苦悲伤都已经过去了,只剩下无边的寂静。
他叹气道:“你都知道了,是我让珍珠那么做的,你该恨我。这是我应得的。”
冯凭捂住眼睛,免得泪水会掉下来,被他看到。
冯凭说:“我不恨你。”
拓拔叡说:“你别恨我,我只能这么做。”
冯凭失望说:“你的确是只能这样做,一切只为了太子之位可以稳固。”
拓拔叡哀伤道:“傻瓜,你太看的起你自己了。太子先立,你后立,你怎么能保证,如果你生下了儿子,如果你有了和太子争斗的资本,死的就一定是太子,而不是你呢?你是皇后,李夫人已经死了,我只盼着你能待太子如亲生,有朝一日他登基,太子和群臣必定也会都尊奉你的。”
他声音低哑,一字一句,缓缓地说着,气息幽幽地。
“可你是正宫皇后,一旦你有了儿子,这个名分该怎么定?不止太子,群臣也会容不得你。支持太子的人会想方设法要你们母子性命,因为你威胁了太子的地位。也有人会选择支持你,怂恿你放手一搏,废掉太子,自己上位。所有人都会不遗余力地掺和进来,想在这场争斗中分一杯羹。”
“就算你不想走,他们也会推着你走。到那时剑拔弩张,一切都不是你能控制的了。到那时连我也控制不了。”
他难过道:“我连自己的亲生母亲的生死都决定不了,又哪有能力决定你的生死呢?我不想有一天,我必须要在你和太子之间,选择一个让他去死。你们都是我的亲人,你们谁死,我都接受不了。更何况这样的争斗会牵扯多少人,有多少人会卷进其中丧命。国家朝廷经受不起你们这样的折腾。”
冯凭哽咽道:“你别说了。”
她心痛道:“你有你的考虑,你可以告诉我,为何要出此下策呢。”
拓拔叡叹道:“因为我也心软,我也意志不坚定。”
“咱们两个日日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哪天把你捧的太高,也许我哪天一高兴了,我就什么都忘了。也许哪天我也忍不住,想跟你生个儿子,享受夫妻之好,天伦之乐。可这是不行的啊,捧得太高,没有根基,总有一天你会摔死。”
他无奈道:“身在这个位置,有多少人在盯着你,指望你摔下来,你能数的清吗。你冯家能有多少实力?你家有几个兄弟?你兄弟之中又有几个成才?你指望他们能成为你的依靠吗?没有这个实力,又要占据这个位置,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吗?摔下来就是粉身碎骨,没有人会对你留情的。不如干干脆脆,断了你的后路。”
冯凭啜泣道:“你别再说了。”
拓拔叡轻轻握着她的手,道:“答应我,我若死了,你若辅佐太子,不要给冯家兄弟封王。不要让你的兄长揽政,不要给他们太高的地位,更不要纵容他们,让他们借你的声势行权。你得记住你身处的位置,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会真心对你,他们只是利用你来谋取他们自己的好处,需要你的时候花言巧语,一旦有更好的选择,一旦你无法翻身了,他们就会抛弃你,转投敌人,让你众叛亲离。绝不要因为一时的贪念了忘了脚下的危险。”
他一字一句告诫道:“那些支持你的人,他们才是最危险的人。”
他叹道:“真正至高无上的人,从来不是被敌人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