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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水,水推波,青州之事在朝廷及地方大大小小的官员共同推动下,演变成“因均田而起”的民变。事件也从一县迅速发展成一郡,一州,规模从两三百人变成两三千人……拓拔叡垂死病中惊坐起:“官员干什么吃的,赶紧去镇压!”官员们纷纷回报他:“皇上,反民太多,镇压不了啊。”列举了几十条反民太多镇压不了的理由,条条都是合情合理,让人无从挑剔!
拓拔叡焦急从朝廷、六镇调兵去镇压,朝廷的兵也镇压不利。拓拔叡一气之下,将渎职的将领,官员一把全撸了下来,新接任的更加糟糕,局势更加恶化。青州之外,大大小小的州郡,也都出了事。民乱如火如荼。而一切动乱的根源,都将矛头指向两个字:均田。
祸因均田生,乱因均田起。
而均田所由呢?乃是奸佞谗邪的小人,为了谋私揽权,蛊惑天子而兴的事端。舆论的刀锋冲着皇帝宠信的李惠、乌洛兰延等人而去。民众反对声此起彼伏,朝臣官员大力抨击均田改革之恶,正义之士振奋高呼肃清朝纲,铲除奸佞……拓拔叡在这一片群魔狂舞的声浪之中食不下咽,夜不合眼,急火攻心,刚刚恢复了一点的身体,又再次病倒了。
一切的一切,都不再受高高在上的君王控制了。
……
乌洛兰延入狱的前一日,李益曾回过一次家中。
那天是他阿兄李羡的生辰,而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回过家了。
自从他和惠娴因为阿龙的事闹矛盾,一家的关系更僵了。去年迁官中书后,他就一门心思地放在均田上,仅仅过年的时候在家中住了三天,同惠娴也没有说过几句话。跟李羡,兄弟更是门槛也没跨一步。一直到这夜,兄弟小聚喝了几杯酒,他有些醉意,李羡说起朝中事。
那时四月,局势已经十分明朗,均田是明显的要废,李惠是一定要下台了。李益作为参与者,无可避免的要遭殃,最轻的也是罢官。李羡问起他对自己的打算。
李益摇摇头,不知道如何打算。
“听天由命吧。”
他无奈说:“我尽了自己的力,可该来的总归会来,是祸躲不过。事到如今,听候朝廷安排吧。”
李羡说:“我过年的时候就同你说了,让你称病请辞,不要再做。那会局势还不明朗,正是时机,你不听。现在想避开也来不及了。你要是治罪,我可不好拉你啊。”
李羡目光注视着弟弟的脸,想从他脸上看出一点悲伤来,可惜没有。李益心事重重地饮了一盏酒,面上是他熟悉的疏离和倔强:“我也不指望你拉我。”
后来谈起均田,他情绪低落,有些失望地说了一句:“均田之事,并不是我,也并非是乌洛兰延的过失。”
而究竟是谁的过失,他也没说,具体是如何,他也没谈。他一杯接一杯饮着酒,饮到中夜,一个人出了门,在那无人的蔷薇花架子下坐了半夜。
李益醉酒的那时,乌洛兰延坐在案边,将一沓厚厚的文稿连同奏疏丢进火盆。
红色的火苗蹿起来,很快将字纸吞没。
书房的门紧闭着,他一夜关在那里面,也没吃一点东西,也不让任何人进去。家人十分担心,去告诉公主,依兰过来敲门唤他。声音响在门外,却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怎么都进不到耳里。
他盯着那火苗看,心中是无悲也无怒,只是寂寞索然。
看的久了,他眼睛看的发痛,好像火燎一样,一阵一阵烧灼。
门外依兰停了好几个时辰,又开始扣门:“兰延,你快出来吧,宫里来人了。”
乌洛兰延听到宫里,精神稍稍被唤醒一些。他回头,看到门外立着的好几个人影,其中一个是依兰的影子。
他没起身,只是面无表情问:“宫里谁来了?”
依兰没有回答,一个熟悉的宦官声音说:“兰大人,是我。皇上诏你现在入宫,兰大人请随我去一趟吧。”
皇上?
皇上在生病,避不早朝,乌洛兰延已经有好一段日子没有见到他。
他大概猜到是为什么事了。
他起身去,打开门,见到门外立着的家人。拓拔叡身边的传旨宦官正立在外面,手里提着灯,恭敬有礼说:“兰大人请随我去吧,皇上在等着。”
这个时候,他忽然顾起小礼了,跟宦官说:“有劳中官,这深更半夜还来传旨。”
他只穿着薄袍,便要同宦官走。依兰着急说:“你把衣服穿上。晚上风这么大,你想着凉吗?”
乌洛兰延才想起官服未官。依兰急忙让丫鬟去,取了他的官服,还有一件挡风给他披上。乌洛兰延同宦官一道离去了。
他走了,依兰走进书房,才看到火盆中烧着的东西。那是一些草拟的政令纲要,还有一些书稿。他一年来日日心思都放在这些上,大半夜都不睡觉,结果竟关在房里,一声不吭就烧了。
依兰慌忙扑火抢救,刚一翻动,那火苗却又呼的一下蹿起来,将那未燃尽的书稿焚销尽了。
火苗灼伤了她的手指。
“平身吧。”
寂静的宫殿中,传出拓拔叡略带沙哑的声音。
他是个活泼性子,总是精神气十足,乌洛兰延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声音像现在这样疲倦,死气沉沉。
乌洛兰延深深叩头,以一个极虔诚的姿势伏跪在地上:“臣不敢平身,请皇上治臣的罪。”
那殿中十分昏暗,拓拔叡脸色苍白,挣扎着拥被坐起。他有气无力地从榻上伸出手来招他:“你起来。朕现在身体不适,懒得动。这里只有咱们,你不用如此,咱们说说心里话。”
拓拔叡唤说:“离朕近一点。”
乌洛兰延一时酸楚,喉中梗塞,眼睛几乎要湿润。他没有起立,而是膝行上前,跪到他榻前,握住他手。
他低着头,眼泪瞬间涌出来,声音哽咽道:“而今的局面,都是臣为政失当所致。臣有负皇上重望,使皇上落入险境,臣有罪,请皇上降罪。”
拓拔叡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乌洛兰延沉痛道:“皇上不用多说这些无关的了。皇上今天诏我,是为均田之事。均田之事,是臣在一力主张并一手操办,而今既惹出祸乱,则是臣办事不力,臣理应承担后果。臣有愧,皇上要杀要剐,臣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拓拔叡说:“朕没有怪你。朕晓得你尽力了,不必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乌洛兰延道:“皇上既为君,就当知道任人为贤。兰延才能有限,无法承担大事,今日之事,换做任何一个臣子都要人头落地。皇上不能因为亲近信赖微臣就替微臣开脱。君王不可偏听偏信,尤其不可亲信身边的小人,以免被人利用,做出祸乱朝政的事情。”
拓拔叡道:“朕只是趁无人,想跟你说说心里话,你一定要这样冷冰冰拒朕于千里之外吗?咱们何时成这样了?你也学会不跟朕讲人话了?”
乌洛兰延抬头看他:“皇上。”
“事到如今,皇上还要同我寒暄什么呢?朝廷都已经乱了套了,皇上已经两个多月不朝,都要依靠皇后批奏章了。你看看你案上的折子,已经堆成山了,朝廷的公务已经在衙门里积压了好几个月,到处闹得人仰马翻,全都是因为你。全都是因为你用人不当,举措不得宜,才导致这种形势。你还不赶紧挽救局面,还在等什么呢?立刻下旨,废除均田令,将相关人等革职,该追责的追责,该下狱的下狱。我主张此政,得罪人太多,皇上要将我革职下狱,才能重新笼络人心,获取贵族豪强们的支持。臣已经忧心如火,皇上还要叙什么旧念什么情。非要等到你这皇位都坐不稳才晓得后悔吗?”
他这样聪明的人……知道他诏他进宫的目的。拓拔叡有千言万语,此时却舌头粘连似的,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他要说什么,也知道他会不忍,所以下定了决心,上来就请罪,不给他任何留恋犹豫的机会。
拓拔叡无言以对。
半晌,他长叹道:“话都被你说完了,朕还有什么可说的。朕当的什么皇帝,连你都保不了,真有些可笑。是皇帝难当呢还是世人都这样难呢。”
他像是在问人,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没有人能回答他。
他默了一会,思想半天,越想越觉得胸闷难当,喘不上气,好像有无数看不见的手一齐伸来,卡住了他脖子。
乌洛兰延跪在地上,取下官帽,又解了官袍,下裳。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面前,他一身单衣素服,向着拓拔叡再次叩首。
“臣罪在不赦,只求皇上留臣一条性命,来日还有机会回到皇上身边侍奉。”
拓拔叡不忍看他,到此时,一颗心也凉透了,伤透了,连悲痛都觉得麻木的很。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精神一同化作了一滩烂泥,起不来,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