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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亮,微风徐来,暖阳高照。清晨里堆积的几分寒凉渐渐被驱散开。
我放下锄头,遥望远野,茂密的一片片树林,皆是墨绿中夹带了橙黄的颜色,底下缀着绚烂的花丛。这让我想起了自己山中的那间老屋,和傲天门荒置的几处梧桐宅院。好久没回去看过了,也不知柴婆有没有按时过去打扫,有没有给师父的那些花浇足了水。
唉,如今我进了山庄内部,是没那么快能全身而退的。但不用再躲藏隐蔽,可以借着奴仆的身份在庄里光明正大地行走查探,真是再便利不过。当然,如果不用干那么多活就更好了……
“十七,手脚麻利些,给这片地松了土,你还得跟着咱们去茶花田里学除草呢!”花奴老大粗着嗓门喊。他是个鳏夫,四十多岁年纪,为人忠厚耿直,在药庄里蛮受大伙尊敬。
“哦,好,快弄完了。”我边应声边抡起锄头继续刨地。在这儿里做个种花奴,简直比伺候郡主还折腾人,半夜里下地干活,直到现在还没得休息。想来定是那银姗阑有意刁难报复,暗中交代过他们要让我多吃些苦头了。
咝……我的腰啊,我的细皮和嫩肉啊……今年是不是犯太岁了,怎么近来总得当奴仆伺候人呢。
真是受够了这些心如海底针的娇纵大小姐。
我加快速度,将地里的土都松了一遍,才停下来擦了擦汗,就又被他们拉走了。绕过一道道篱笆墙,去到茶花田里。
银山药庄里共设三十六药园,分门别类种着不同的东西,而每个园子里都有三十多个做苦力的仆役和一位掌管事务的园主。我被分配到的这个红锦园是专门种花的地方,自个独占了一片辽阔山域,比枫叶寺还要大好几倍,且相对来说也是药庄里最漂亮的地方。遍野姹紫嫣红,芬芳扑鼻,闻着都觉醉人。
按着历来规矩,园子里的奴仆都是排数取名的,十七是我现在的名字。原来的十七……听说是太过劳累猝死的。
啊,好想快些离开这个剥削人的地方啊。
可这火丹燊到底种在哪里呢?我干活的间隙里跟其他人闲聊,装作好奇地问了几次,结果他们个个都口风严实,不肯透露半丝,而我也不好问太多回,免得引人怀疑。这火丹燊既然是镇庄之宝,定会种在一个极为隐秘且严格防守的地方。可惜我现在对庄子还不熟悉,还得继续观察,等候时机。
于是又在花田里拔了半日的杂草,接近午时了才得休息。走到坡上凉亭里,坐下来喝杯茶水。欣慰的是,这儿下人们喝的茶水居然是上好的大红袍。一旁老大骄傲说,只有红锦园里才有这般待遇。
细细啜饮,看远方一处处山坡田地被阳光笼上金色,耳边传来鸟鸣,鼻息里渗进花香,倒是难得的惬意。休息了会儿,忽然有人通报说什么园主要来巡查。老大急忙拉着我下去前面路边站好,而远处田里的花奴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恭敬地站在田垄边上。
然后,竹墙门口那里就出现了两个领头的碧衣小姑娘。她们一出现,大家都低下了头不敢再出声。我也跟着低头,听远处轻缓踩在泥土上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碧衣姑娘走了过去,随后白色纹花衣角落进了视野里,步履生风,淡香拂来。
我忍不住抬头偷瞥了眼,恰好看见女子从我面前经过的样子,墨发垂摆在身后,侧脸素净好看,神情却是冰冷的,连带着挺直的身姿里都透着一股不容人靠近的威慑。
白衣园主秦芗,是药庄里出了名的冰美人。
我竟第一时间拿她同郡主做了比较。嗯……不如郡主好看,但是气质绝佳,也算上等美人了。
忽然,她就好像有所感应一般,停下了脚步,回身看向我。
不妙!我一个激灵连忙低头,她已经迈步走到了跟前,冰凉的指尖挑起我的下巴,面上却淡无表情:“你就是银小姐新领进来的花奴?”
这声音……我惊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回道:“是的,小的现排十七。”
“很好,跟我过来。”美人拂袖离去,潇洒利落。
身侧好心的老大急忙低声提醒我:“别怕,咱主子这是要考验新人了,待会儿她若问你一些种花的要领,你就按着我教你的回答,千万别紧张答错了。”
见他神色认真,我试探着问:“要是不小心说错了怎么办。”
老大眉头立即紧了紧,“总之……你小心。”
总觉得很不安全啊。我心有惴惴地跟着碧衣小姑娘走,怀揣着许多猜疑去到了后山那处院子。
这是专属于园主的地方,平时奴仆们是不能到这边来的。我走进前院,满目皆是花团锦簇,异常绚丽,却美极而妖,加之周遭无人的寂静,生生添了几分阴森诡异的感觉。我注意到那花丛底下泥土都是异于寻常的红色。
之前便听说了,那下面,其实埋着无数犯了条规处死或者劳累病死的人,血肉融入泥土,变成了花肥。所以红锦园里私下还流传着一句话——园主憩居地,寸步红泥殊,花上彩蝶逐,花下白骨枯。
华美的外表之下,这里其实是个血腥恐怖的地方。而那位冷酷美丽的白衣园主,就像是开在白骨堆上的一朵吸食血肉的花。
我边想象着可怕的画面,被笑意盈盈的小姑娘领进了屋子。随即这两个女奴都低头走了出去,还顺带合上了门,只留下我跟园主在里面。
咦,考验新人需要这样关着门么?
我莫名紧张起来。而白衣人悠然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云淡风轻地看我。
总觉得,这冷面园主的眼睛……
“我问你,该如何打理芍药田?”冷不防地,她开口问道。
果真只是为了考验新人?我敛眉回答:“这个月里,我们芍药田就该追肥了。宜调肥沟施,早晚浇水,每日还需除草。山间多牛盘草,根深,为避免伤及花株,可施药除。”
对面人眉梢微挑了一下,接着问:“那该如何采收?”
“芍药以根入药,采挖时除去根茎根须,清水洗净,小心刮去粗皮,入沸水中略煮至发软,再捞出晒干即可。另外,芍头选其形状粗大饱满的纵切开,每块带二三个芽头,可即时播种或储藏。”
“你除了负责芍药,还打理海棠林对吧。”她托起茶杯,用杯盖轻拨了几下,细吮。一旁香炉里散出甜暖气味,烟雾袅袅腾腾,好似在她面前漾开薄纱。
“是的。”我明白她的意思,说道:“张叔他们已经交代过我了,明日海棠林里要换一次塘泥,而后早晚浇水但不得积湿,还要修疏密枝,撒绿枝水。”
“绿枝水是什么,你可知道?”
“是山庄里专门用来洒花治虫的药水,分凡绿和意绿,海棠宜用七分凡绿混合三分意绿调制。”
“嗯。”园主点头,似乎对我的表现还算满意,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那微微勾起嘴角里藏着几分别样的森寒。随即听她道:“过两个月就是金茶花盛开之季,你可知该如何去打理?”
咦,金茶花?这个他们没跟我说过呀。我想了想,回道:“应该多浇水……还有松土?”
“呵。”园主冷笑一声,起身慢慢踱步到我面前,边说道:“当先堆肥,壮苗多施,弱苗少施,同时保水。待花蕾结成,再用毛笔醮药点涂,三日一次,伴以水肥。这些,你竟是不知?”
我解释道:“园主,十七只负责芍药和海棠两片地方,其他的并没接触过,所以……”
“金茶乃锦园之重,你今日也有见过,却半点不去了解?”她冷冷看我,语调压低,变得同那目光一般幽邃:“看来,还得好好调.教才是。”
其实若琢磨她这句话,听来好似是别有深意的。但此刻我的注意力却已经不在说话的内容上。之前我就有所怀疑了,现在仔细一听,她的声音……真的跟郡主好像啊,而且不仅是声音,连眼睛也像!这人……该不会是老王爷的私生女吧!又或者……
我悚然一惊:秦芗是郡主假扮的?!
不不,怎么可能,郡主现在还发病卧床呢,怎么会……我忍不住看向园主耳后发根处,认真辨别。
“放肆。”面前白衣人注意到我的目光,眉梢一挑,不悦道:“你看什么?”
糟了,一时入神都忘了分寸。我不及再看,赶紧低头装作惶恐。可惜某位冷傲的园主是容不得别人半点侵犯的,冷冷一甩袖,就落下了一句:“罚你即刻去清溪挑满十缸水,再锄十片田,完工之前不得休息。”
不是吧!我哀声道:“可是园主,这个时辰都准备开饭了呀。”能不能让我先吃饭。
“是么。”她却阴测测地眯起了眼:“那你明日再吃也无妨。”
这人绝对不是郡主!我的内心被万箭穿过。
早知如此就不该大意冒险,惹来这般下场啊!再这样下去,怕是哪一天我也会沦为花下白骨了!
我满心悲戚地回到田里,又干了一下午的活。其间老大偷偷塞了个馒头给我,但也顶不了多久,傍晚时候,我已经累得快趴下。
正是头晕眼花之际,园里却迎来了大人物。银姗阑带着她的女奴和那位冷大公子优哉游哉地逛到了我们这儿。
“喂,你。”银姗阑显然是冲着我来的,眼神四处飘,见到我后,几步开外就站定了,傲气地指着我。随后看见了我衣服上的绣字,又改口道:“锦十七,怎样,有没有好好干活?”
她是来幸灾乐祸的吧。我怅然道;“小姐,十七都快累死了。”
“哼,活该,谁叫你当初色胆包天,现在知道错了没。”某小姐得意地扬起下巴,话音刚落,周围人就都变了脸色。
“什么?!”一旁的冷萧惊怒上前,斥道:“你居然对小姐做过无礼之事?!”
我还没开口辩解,银姗阑就似烦极了他,直接越过他走到了我跟前,丝毫不在乎其他人目光,捧着我的脸左右瞧,随后扑哧一声笑了:“还真累得不行啊,小俏脸都没血色了。用过晚饭没有?”
听到这句,我立即抛开所有顾虑扮起了可怜,泪眼汪汪道:“没,午饭还没得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