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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落在西北草原深处。
这处草场特别茂密,草有半人高,人走在其中,略一弯腰便看不见。
只要再添一个牧人,扬起长鞭赶来一群牛羊,便应了塞外“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极致美景。
却不知如此肥草,为何牧人却不来。
草场中有几处草丛被压得东倒西歪,有噬魂妖的痕迹,他们此番再搜寻一遍,又寻到一块衣角。
衣料紧致,重玄色上有明暗两种红纹,那是雁门尊衣袍的花纹服色。
此处荒无人烟,再往西便是大漠,连邪祟都鲜有出没,雁门尊失踪前来此处做什么?
贺嫣绕着外围走了一圈,当他对着西方时怀里的魂刃剧烈震动——西方有重魂。
贺嫣向杭澈递过去一个目光。
杭澈会意,从检察现场的子弟中抽身出来。
他们二人才走出几步,便被人叫得止住步子。
“涿玉君,笑天君。”秦烽走上前,“可是有异?”
贺嫣不知该如何说起,便谨慎地审视秦烽神情,想看看秦烽对可能的事实的接受程度。
秦烽开诚布公道:“借一步说话。”
贺嫣望了一眼西方,那里的草更加茂盛,长势比这边的还要高出一截,举步往那处走去。
他们走出十几丈远才停下来,身后有快速的脚步声追近,不用想都知道是为渡跟过来了。
一直跟着楼兰君的为渡竟然也知道跟太紧不好,半垂着脑袋有些扭捏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此事关系秦家声誉,不容外家置辞,杭澈与贺嫣明哲保身地错开目光,只等秦烽的意思。
秦烽却是没有片刻迟疑,直接开口道:“家兄可能沾了噬魂术。”
秦烽为人磊落,却不是心直口快的糙汉子,说话行事粗中有细,在贺嫣面前,他没像修真界大多数人惯称招魂术为“禁术”“妖术”,而是注意措辞称了那变种招魂术为“噬魂术”。
贺嫣脸上一暖,他本就对秦烽印象不错,加上猜测秦烽便是大师姐胞弟,无形中已经把秦烽看得很“近”,便对秦烽十分友好地道:“楼兰君何出此言?”
秦烽脸色深沉,他那样爽快的人,竟也有沉吟难语之时,小半晌才道:“我在家兄房中发现了噬魂术卷本,还有一枚未及消化的噬魂妖妖丹。”
难怪如此难以启齿,是想学冀夫人姚棠那样,圈养噬魂妖,再吃妖丹助长修为的歪路子。
杭澈与贺嫣默契地对视一眼,雁门尊竟也牵扯进噬魂术一事,他们也始料未及。
按之前杭家收集的线索,多处有噬魂妖噬魂兽出现的踪迹,地点大多是偏远落后的乡村。那些地方离消息闭塞,交通不便,又因靠着深山,狐兽出没,百姓多迷信鬼神之说。噬魂兽吃几个人魂,食尸兽吃完尸体,于是山村里失踪几个人,亲人族友遍寻不着,死不见尸又接连发生离奇得很,不必谁煽风点火,百姓自动以“中邪”“遇鬼”之说解释,人心凄凄,避之不及。
再加上那些意外身死的他乡异客,无人收尸的流浪汉,以及哪处莫名得了急瘟横尸流毒,趁夜驯了兽去,凑足了养出那些妖兽的量。
马脚便出这数量上。
若下手次数少些,零星几个村落出这种事,很难引起人注意,恐怕还真能瞒天过海一阵,而近来这种“怪事”频繁了些,杭家走访了全界,一看闹鬼的村落着实有些多,便摸出圈养噬魂妖食尸兽吃灭人尸的路线和链条。
这种手法其实与当初在雨前镇孟瑶的手法一样,冀夫人已去,这种事情却还有人在做,不必多猜,指向的就是冀夫人最亲近之人。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冀唐下手下干净总会留下马脚。杭家收集到多处山村有冀家踪迹后,虽然都是些细枝末节的证据,但杭澈已经有把握站出来指证冀唐。
只差当面揭穿冀唐的铁证。
这根本不是问题,杭澈有厉害的夫人。
夫人贺嫣出手,所有食魂类邪祟俯首贴耳,冀唐圈养了多少妖兽,将来就有多少证据。
只是,意料之外,秦家也沾上噬魂术。
若只是沾习术法,未伤及人命,却还好说,若手上沾了人命……
“楼兰君,”贺嫣特意放轻了声音,掂量着展开一个浅笑,恰到好处的笑意不让人觉得在眼下焦虑的场合不合时宜,反像把人压在心头的乌云抚散了似的,有宽慰的效果。
秦烽有些感激望向贺嫣。
便见贺嫣手花一挽,神不知鬼不觉手上多了一枚精致的匕首。
手柄黑金血纹,刃身有红色灵光流淌。
人心就是这样,路遇志趣相投之人,当对方事关身家性命的秘密放心交出来,你来我往,我亮出家底。
贺嫣此刻拿出魂刃便有一层以此宽慰秦烽的意思,另一层用意便是——
“遥弦,你能拉一层屏障出来么?”
方才看着自己夫人和别人“眉来眼去”,考虑到那个“别人”说不定是夫人的娘家人,只好强撑一张“深明事理”“宽宏大肚”的贤夫脸的杭澈,目光一直内敛冷淡。
乍被夫人点名,而且唤的还是惯在夫妻恩爱时刻叫的称呼,杭澈两扇黑密的睫毛微微颤抖,耳朵尖迅速爬起可疑的红色,他克制地偏开脸,侧身扬手一个漂亮的挥毫洒墨的动作,四周空间恍若辅开的宣纸,杭澈信手画出一间罩地的圆顶,似乎被夫人唤得心情颇好,还煞有介事地给圆顶描出飞檐。
织墨绘百态,山水皆为纸,涿玉君出手灵力非凡,令人耳目一新,秦烽大赞。
一旁的为渡看得合不拢嘴,他震惊地问贺嫣:“贺公子,这就是你上回说的,不必用仙器,空手就能拿下邪祟的厉害人物?”
贺嫣抬眼,眼角眉梢得意盎然,飞了一个漂亮的勾眼给正望着自己夫人的杭澈,道:“可不是么”。
满意地见到杭澈一本正经地错开目光。
为渡脸上显出惊叹的神色,却不是对着杭澈或是贺嫣,而是冲着秦烽,他道:“楼兰君弧烟刀划出来的屏障也很厉害的。”
贺嫣方将魂刃出鞘,正要施法,听为渡这一句,手头差点不准。
之所以要杭澈画出屏幕,是为了隔音。
贺嫣以自己所站之处为圆心,前后左右各走了三步,最后停在一处方位,蹲下/身子,侧耳倾听。
屏障里另三人皆未听到有何异动,不知贺嫣在听什么,正自不明就里,便听贺嫣提醒一句“你们听好了”。
三人闻言下意识皆竖起耳朵。
贺嫣握着魂刃单手起落,魂刃入土。
像刺破某个关卡,地狱之门被破开一个洞,鬼哭狼嚎之声冲破洞孔排山倒海压来,犹如百兽齐嚎万鬼鸣冤。
其实根本不必贺嫣提醒,这声音太过撕心裂肺,一听之下震耳欲聋五官充血,再听便如有恶鬼索命阴魂缠身人人汗毛倒立。
好在只有一瞬,随着贺嫣利落拔刃出土的动作,那个通往地狱的洞口平地消失,四人皆是惊悚滞息,屏障内静可闻针。
贺嫣审视三人,等他们回神。
竟是为渡先开口:“这下面有数以万计的怨魂?”
“哦?”贺嫣有些意外为渡竟能一语道破,他点头道,“你们发现这一处的草长得比别外茂盛么?”
他这一句,在场三人全听懂了,这一片的草比别处长势好,因为有尸体腐烂的养份……
所以,他们脚底下踩的是一个——万人坑!
以贺嫣、杭澈、秦烽的修为见识,不至于惊惧害怕,但为渡居然出奇意外的平静,便让贺嫣另眼相看了。
为渡不仅不吃惊,他神色凝重地俯视地面,像能透过草皮看到下面的白骨似的。
秦烽其实在听懂的第一时间刻意往为渡靠近了一步,却见为渡毫不害怕,他也颇感意外。
为渡头一次遇事不是第一眼看秦烽,他垂眉沉思,眼含悲悯之色,他眉目清秀,话笑活泼,虽是青丝不留一身僧袍,平日里总让人忽视他是个佛修,只把他个天真烂漫的少年看待。
此刻的为渡,却让在场三人感到无比宝相庄严,皆默了声,看为渡反应。
为渡缓缓将目光从草皮上收回,注视着贺嫣道:“你可能将这些怨魂招出?”
贺嫣心中一惊,单凭他方才魂刃一手,小和尚竟就认准了他能招魂。
同样的,贺嫣也从为渡悲悯的目光和庄重的神态中也读懂了为渡所修之术,他心领神会道:“你可能将这些怨魂超渡?”
他们双双点头,却又同时摇头。
脚下的是万人坑,虽然贺嫣的招魂术可以招魂将“它们”放出,虽然为渡可以超渡送他们赴冥,但是数量太大了,那可是上万的怨魂。小和尚看起来灵力不高,贺嫣也没有自大到认为可以一己之力招出万人怨魂。
别说一个贺嫣加一个为渡,就是再造几个同样的人出来,也收拾不了这处万人坑。
贺嫣能感知那些怨魂阴魂不散的怨念和凶气,一旦招出却无法超渡的话,便是灭顶之灾。
更何况那下面的还不是普通的阴魂,而是军魂!
“此处埋的是一支万人之师。”贺嫣严肃地道:“将士为国捐躯、赴难战场,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无论是掠夺还是救国,无论正义还是发难,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上位者的筹谋,底层的士兵是不能质疑也无法反抗。所以,无论是否是正义之师,将士亡灵皆得鬼差护送入幽冥。”
贺嫣神色陡然凝重:“只有一种军魂例外,那便是——逃兵。”
“此处草皮之下是一支溃逃之师。或许当时将领已生二心,又或是将士皆被战场凶杀吓破了胆,这支部队当时放弃主帅临阵脱逃,却在此处遇到伏击。逃亡之兵战力几无,这支部队投降了却没换来活命,反更被敌方不耻,将其全师活埋于此。”
“因是逃兵,死法又不体面,这支溃逃之师死后也没能得到鬼神的优选,长年被埋于此,怨魂不散。”
贺嫣言毕,沉重地凝视草皮。
更深的内容他没说,招魂术正本里有提及此地有上万军魂,当年的娄朗曾经也踏足过此处,很可能和他方才一样,也刺破过草皮,听过下面滔天的阴魂怨怒。
军魂,有更重的杀气和战力,这下面埋的不单是白骨,而是灭顶之灾。
贺嫣长篇解释,字字未提军魂与雁门尊偷练噬魂术之事的干系,在场三人皆是心思剔透之人,略一思索,隐隐都明白了贺嫣暗指之意。
凝重的氛围中,秦烽沉重开口:“所以,家兄来此,是为引军魂来喂养噬魂妖?”
贺嫣点头:“是以,请楼兰君放下一半的心,雁门尊既动死魂的心思,他便还没有丧尽天良到要打活人灵魂的主意。”
秦烽悲喜不明地叹了口气:“这里是我们寻到家兄最后的踪迹,那些噬魂妖没能吃到地下的军魂,下一步——”
是转头□□纵着去吃更容易得手的生人魂?还是饥饿的噬魂妖反噬把生疏的操纵者吃了?
以雁门尊的修为,对付几只噬魂妖不至于不能全身而退,而若是前者……
显然这两种可能,都不是好的结果。
氛围有些压抑,突然头上天光一亮,原是杭澈适时撤了织黑,晴空万里,长风送来,四人不约而同长吸一口气,极目远方。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本是无尽豪迈苍劲。
而这一片青天绿草之下,盖住的却是一场节气溃烂的屠杀和人心肮脏的算计。
他们沉默地退出万人坑上绿得流油的草场,有共同的疑问未解——
是谁将噬魂术卷本传给雁门尊?
雁门尊又是被谁撺掇来此处碰那凶险至极的怨魂亡灵?
东崖山。
解惊雁骨子里那股犟劲,最像无良子。
曾经的“驷马难追何无晴”,养出了一个一言九鼎的小徒弟。就像何无晴因少年出山之初要回去盖几间草堂的一句轻语,后来化名的无良子当真回到那里建了无良谷一样,如今的解惊雁说过要娶,便是一定会娶。
严朔问他“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这个问题解惊雁根本不必考虑。
虽然他决定做的毫不犹豫,但却不草率,答案在他决定之初就已想好。
解惊雁的逍遥,不是那种厌世离俗心灰意冷的避世,而是天生的不理世事不谙人情。他飞得快,景致“纵逝”,万物在他眼前如过眼云烟,时间如白驹过隙,仿佛都不值一提,不值停留。
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从前对严朔没什么耐心,知道了那一次的冲动急促并不是一个丈夫对待妻子应该有的方式。
有些补偿的意思,也有点将要身为别人丈夫的自觉,解惊雁难得放慢了语速,压低了声音,很认真地道:“我会娶你,也会好好对你。以后再有人逼你,我替你出头;以前你做事的,只要不沾人命,我不计较;但有一件,你以后不能再做坏事。”
他其实没有说完,但想到严朔一定会反问什么,便停了下来。
却见严朔竟没有尖刻地反问他,而是缓缓地收起长腿,坐直身子,头微微一抬似乎是想看看他,却终是没送来目光,而是垂眸看向烛火。
他们之前几次交锋,大多是严朔逼得他说不出话,从未有严朔无话可说之时。
严朔的目光像怕冷似的,黏着烛火不放,解惊雁等了又等,始终不见严朔看他。
虽然那番话,在解惊雁概念里只是在陈述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没有太多表白的意思。但到底说出来的字面上是那种意思,没有得到回应,解惊雁有些黯然地低下头,道:“你若手上果真沾了人命,我既与你结为道侣,断不会独自去求长生的仙道,反正已经好几千年没有人飞升,飞升不过是妄想,不求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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