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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青是个不多话的女人,关福很是宠让她,舍不得她们母女二人吃一点儿苦头,在他的腿没受伤前,子青是不出去接活儿的。傍晚天井下光影阴凉,时常喜欢抱着秀荷坐在腿弯里,跟她说从前的故事。
说戏班子的师傅打人可疼,除了吊嗓子,还得开筋骨。腿扳不好得倒吊着打呢,两根绳子把左右腿拉开两边,快把人扯裂了,十二岁不到下面就已经出了红;还说那城里有条叫铜钱的长胡同,穿啊穿,穿到尽头就到了老头子的家门口。老头子的家门口有兵卫把着道儿,不让她靠近,靠近一点也要打呢。有时候被师傅罚狠了,想娘,趁午觉的时候偷偷跑出来,沿着胡同穿啊穿,穿到一半才忽然记起来,没家了,娘也不在世上了。
那时候秀荷才多大,两三岁吧,也或许更大一些。听不懂,问子青:娘,老头子的家门口为什么不让你进?
子青便笑,笑容凉凉远远的,好像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攥着秀荷粉嫩嫩的小手说:婢子被老头子糟蹋了,生下来的贱-骨头,传出去要掉面儿的。她们嫌娘脏。那个城里的贵人们把面子看得比命中。
掉面儿是什么,秀荷还是听不懂,忽而一转头就忘记了,下一回子青再说起来,又重新再问一次。子青也答的不厌其烦。
秀荷说话晚,学东西挺快,人情往来却不聪明。小时候,子青看女儿粉嘟嘟、乖呆乖呆的,一早还以为她在肚子里被踢坏了小脑瓜。两岁时一个人攀在竹椅上玩耍,忽然开口叫了一声“爹”,眯着月牙儿,哈喇子挂在红红小嘴边,声音甜甜细细。子青当时在灶前舀水,关福在劈材,忽然听她叫一声,整个屋子好像瞬间都静了下来。然后子青的眼眶便红了。
秀荷头一句竟然叫的是爹,子青本来对关福只是柔顺依从,后来的几年却对他主动体贴了起来。
关福疼闺女真是没得说。
子青常对秀荷说,说她小丫头命硬,老头子那样狠的践踏她,也没能够把她一块小肉儿踢下来。秀荷那时候还小,不知道践踏是什么意思,只在心里对故事中的“老头子”有了本能的恐惧。
如今想起来,却觉得子青说得对极了,确实是命硬呢——
怎么能不叫命硬呢?
那个十月最末一天的傍晚,滴滴答答的红从绣庄一路沿着花厝里弄往外延伸。梅孝廷跑得飞快,跌宕仓惶之中,她不知自己的脸有多么苍白,但梅孝廷焦切的一声声呼唤却是她从来未曾听到过的。
那绝美之颜上眉宇深凝,凤眸把她痴痴凝看,自责与绝望在其中矛盾掺糅,竟似有眼泪要溢出来。老太太迈着三寸金莲才从大院里走出,预备与大夫人二夫人去庙里进香祈福,差点儿没被他撞了个趔趄。
但也来不及叱他,三个妇人听说二少奶奶摔了个仰面朝天,“阿弥陀佛,苍天保佑”,烟斗都来不及捡,急急忙忙就颠着腿儿往绣庄里去了。
秀荷的视线昏蒙起来,只觉得手腕被割破的地方一缩一缩的钝痛,眼睛都沉了。
手攀在梅孝廷衣襟上,把他月白印花的褂子浸润开一片儿的红。那衣裳上味道依旧如从前,带着股清淡幽冷的熏香。自小就知道自己生得比旁人要美,总是喜好打扮得清雅不羁,不喜欢女孩儿,却偏叫一镇子的女孩儿把他惦记。又偏独霸着她,好像这样就能匀给她一点女儿家家的小虚荣。
妖孽啊。
听他哽咽而焦切地唤着她“秀荷、秀荷”,眼泪忍不住就冒了出来。怪他、恨他,天注定不能在一起了,为什么就是不肯放手让她好过?
秀荷无力的说:“梅孝廷,注定是有缘无分的一段情,你却非要把两个人折磨得死去活来……到了此刻,你、你应该满意了吧……”
她的声音竟也如她娇好的容色苍白下去,梅孝廷把秀荷揽紧在怀中,俊秀的面庞上都是凄绝:“什么叫天注定,我梅二偏就不信这个邪!那时怪我不谙人心深浅,你我的缘分本不该这样忽然了断。只不过想要苍天再容我一次机会,让我把从前缺失的遗憾弥补,再重新好好的爱你一回,我又做错了什么?……难道你忘了从前说过的话嚒?我们山盟海誓,互许下今生。可是你最后不要我了,你变了心,你把为我保留的好都赋予了他……我却从来不曾想过生命中没有你的日子,你忽然离开,我整颗心便空了、魔怔了,我不知道我的好我的坏今后再做给谁人看……关秀荷,我没有你不行……”
多艰难才得这样机会交心,那字字诛心,忽而哽咽,轻咬住薄唇抬头看天,说不下去。
秀荷强忍着痛,努力匀出气力应道:“是,我是变了心。但人心不是石头,庚武给了我安心、宠溺与尊重,这些都是你和你母亲所不能给予的,你没有资格怪我爱上他。你也不要忘记,桥头祭酒那天,我看到你攥着她的手,你们一起在神明跟前下拜,眉眼间并非没有恩爱。你和她的好,在我与庚武之前……你身在局中乱了心,不怪我无情点破你。你只是接受不了我离开之后却过得更好。就像是你笼中的鸟儿,你说,倘若打开笼子让它一去不归,倒不如情愿让它病死在笼中。你希望我永远活在你的旧情中,却和庚武心不甘情不愿的生活下去,然后你的执念才得着安抚,你与她的夫妻才能够做得安然。梅孝廷,说到深处,其实是你太自私。”
秀荷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就掉下来,思绪在泪眼中昏迷,又回到那少年时候。那时候的她和他才是同龄,庚武只是个高高在上的存在。她那时候怕庚武,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竟会嫁给他做妻子。她和梅孝廷才是青梅竹马。
其实就是互相喜欢吧,他把她亲了,她就傻傻的也喜欢上他。跟在阿爹的背后,绕过天井下大少爷阴萋萋的轮椅,静悄悄走去后宅里送酒。他总是站在梁柱后对她眨眼睛,忽然一个不注意,两个人便猫去了窄巷里。
她那时也是骄傲的,子青的保护让她晚去几年知晓门第间的生疏冷暖。忽然有一天子青不在了,跟着关福过起粗糙的日子,他竟也不冷落她,更甚至提前进入那小夫小妻间的相依相伴。
头一次身上来事儿,见裙下红红以为要死了,羞得不知道该怎么走路,还不敢被阿爹知道。走几步,叫他看看有没有渗出来。他把一袋簇新的软棉布扔给她,取笑她女人家就是麻烦。可恶,谁现在是女人了,她追在后头打闹,自然而然。
大热的天,关福不肯放闺女出去,怕她被梅孝廷“那个混小子”拐走。两个人想见面呀,便叫荣贵拆了米仓里的木梯子,猫在墙头下和自己说悄悄话。阿爹发现了,舀一盆子井水泼出去,吓得她叫他快跑快跑,一忽而的功夫他竟又湿哒哒地探出脑袋,叫她踮起脚尖还他一口。
那凤眸噙笑,俊秀的脸庞上却都是宠溺。臭小子,他不要命呀,叫她如何舍得不理他?
也以为会和他好一辈子呢,可是上天给的缘分就是这样奇妙,有些缘分长,长到一辈子想断也断不了;有些就只有几年、几个月,缘分到了头,说没有就该断了,硬拖下去只会变成冤孽。就比如现在,血流得不像样了。
秀荷的脸白得像盛开的梨花儿,那样好看,却虚弱,仿佛吹弹可破。
梅孝廷的眼泪掉下来,滴滴落在秀荷的红唇上。那双目迷蒙间,两个年轻的人儿痴痴相看,互相便把对方看到了最深处,那心底里的爱与恨与怨与自私再遮也遮不住。
梅孝廷下抿着薄唇,苍凉的嗓音微微有些哽咽:“关秀荷,我先前所做的那些……其实只是想要赚点儿钱,然后带着你离开。我想我们能够回到从前,再没有人来干涉,也没有人能欺负你,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像小时候一样满足……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真的来不及了吗?”
秀荷摇摇头:“来不及了。花谢了再开,便不是原来那一朵花;月缺了又圆,逝去的光阴却早已再不回来。我的孩子若是死了,我对你的恨,只会比你现在对我的恨更要加倍……梅孝廷,你我恩断义绝、各自为生吧。再纠缠也没有意义了。”
“少爷、少爷,担架抬来了!”荣贵携几个小厮急急冲过来。
“好,那你先去看大夫。”梅孝廷俯下薄唇在秀荷唇瓣轻轻一吻,两个人的眼泪便纠缠在了一处。
他的唇依旧似少年清凉,吻得那般小心,就好像他中间并没有吻过张锦熙,也没有在芙蓉客栈亲过姐儿,更没有沾染过琴儿的口脂。
但他真的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梅孝廷了,因为只这唇齿纠缠的空隙间,秀荷却睇见他眼中悄然掠过的一抹释然。
是了,那一句“我的孩子若是死了”,便叫他知道了她的无碍。
只要她无碍,他的执念便依旧还在。
“梅孝廷……你放过我吧。”秀荷不想再与梅孝廷攀扯了,但她没有力气挣扎。费力抬起头,只这忽然一仰面,却看到那巷口一道英挺身姿萧萧而立。
是庚武,着一袭镶兔毛领对襟马褂搭银灰色长袍,显见得是才谈完生意从福城归来,手上尚拎着一盒子给她买的酸枣糕。那清隽的狼脸上表情却从未有过的阴肃,一错不错地看着她身上斑驳的鲜红,步履沉沉走过来。
“三郎……”秀荷便把手伸向他,想要他抱走自己,快点儿离开这阴暗。
“嗯,你痛不痛?”庚武滞滞地凝着秀荷,嗓音低沉且冷静,然后把秀荷小心揽入怀中。他的手动作有些用力,秀荷的腰上被一紧,应该是梅孝廷舍不得放,但最后还是放了。
也是奇怪,那骨肉竟好似与她的爹爹心有灵犀,一入了庚武的怀抱,竟就不那么疼了。只是血流了太多,身子好倦惫。
秀荷看着庚武狭长双眸中的幽光,他此刻的冷静,就像是狼在杀戮之前积郁的肃杀。秀荷拽着庚武的袖子,想说,让他走吧,从此了结了。
但她的言语尚未启开,便只见一道清影在眼前疾掠而过,听庚武一句唇齿低磨:“听着,她们母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庚三爷我必要你梅家替她偿命!”
那嗓音又阴又狠,是秀荷从未见过的,她竟不知清隽如庚武也有这样阴鸷可怖的一面。
看到梅孝廷清逸的身子踉跄后退了几步,嘴角有鲜红渗透出来。在大营里当了四年的兽,这样一拳头哪里是家养的少爷能够扛得住?
梅孝廷承认打不过庚武,拭了拭嘴角,然后看着秀荷惨然一笑——
“好,既然花开旧影不再、月圆光阴不回,那么……你我自此恩断义绝吧。”
秀荷好像听见梅孝廷这样说,困倦的双眸终于阖了下来。
这是他们今岁,也或者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最后一眼对视了。
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秀荷都没有再见到过梅孝廷。只是隔着一段光景,忽而听美娟从绣庄里带回来只言片语,或者是他从牢里放了,或者是他滞在京城不归,又或者是张锦熙病得厉害,几次三番请他他都肯不回来。
但这些都只是后话。
大夫说秀荷的身孕已然两个月有余,也是奇迹,虽则失血太多、身子亏虚,但是胎儿却依旧扎得稳重。因为伤着的是手腕,除却留下一点暗痕,手上的绣工也丝毫并不影响。
子青总说秀荷命硬,从前秀荷不明白,光阴隔去了十多年,如今终于悟了那话中真谛。是啊,岂不是命硬嚒?怀得不知不觉,也没给她添麻烦,期间和庚武那样好,还被疤脸绑架,竟然都还能保存得住。
庚武高兴坏了,把她宠溺得不得了。他本是个冷峻的男儿,甚么刀光血影不曾见过,那一瞬间竟把脸埋进她胸口,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眶便红了。竟然也不顾婆婆嫂嫂们在场,在她唇上重重一啄,叫一声:好老婆。后来没少被红姨拿这一幕取笑。
全家都把秀荷当成宝一样的宠护起来,不让下床呀,一定要在床上躺到把气血补齐。庚武更是变着法儿的给她开小灶,尽管生意上越来越忙,每日晚上依旧准时归家,几乎不在外面应酬,心甘情愿被她的孕气闹腾。不稍半月,秀荷的脸便又圆了回来。
老关福头一次上门探望,用红字包了两挂冰糖和鸭蛋。他是个粗糙的北面汉子,晓得亲家一院子都是女人,从前是从来不好意思拜访的,这次竟然和红姨一起来了。红姨是春溪镇怡春院的当红老-鸨,但庚夫人也没有摆出怎样的脸色,庚夫人涵养很好,对人很客气,亲自端来了茶,又把屋子空出来给秀荷说话。
阿爹吧嗒吧嗒着水烟斗,眼睛贼精精的把屋子扫量了一圈。看墙角边的架子上堆满了古籍书卷,其余的日用所需全是闺女的,桌上还放着零嘴吃食,心里便暗自满意,知道闺女在婆家没受委屈。
骂梅孝廷:“活该这小子被抓牢里去,简直丧心病狂。丫头从前不听我劝,老子打一看见他就觉得他与你八字相克。街角瞎子也说了,那小子他命煞孤星,他这辈子谁也留不住!”一边说一边气得咳嗽,又得“寸进尺地”问秀荷,庚武这间屋子这样小,几时才准备搬家,可不能委屈了自个小孙女儿。
红姨赶紧把阿爹赶出去,说烟气和咳嗽熏着胎气可不好。阿爹虎着浓眉大眼,又怪红姨泼辣刻薄。他两个就好像天生的犯冲,惹得秀荷抿嘴笑。
阿爹一走,红姨的眼眶立时便红了,揩着帕子边拭眼泪边嗔恼:“你这丫头学你娘,惯爱口是心非,早先谁和我说的‘不喜欢’、‘受不住’,要真受不住,能这样快就怀上?这才成亲多久,孩子就两个多月了,可见没少和他好。”
嘴上刻薄损人,看着秀荷粉扑扑的样子,心底里却都是欣慰。想起当年子青初把她领到自己跟前的模样,七岁大,扎着小双丫,清清嫩嫩的,和子青小时候一模一样。开口叫一声“姨”,心肝都被她软了化了,一定要收作干女儿。
欣慰她与她娘亲的命格终于不一样,有人疼,有人爱。不遇见那京城第一风流薄情爷,不陷入那得不到的镜花水月,也不用被情-爱伤了心、断了肠,终落得个芳华舍弃、红颜薄命。
做惯了老-鸨脸皮就厚了,红姨果然又给自己脸上贴金,说幸得自己去庙里求过菩萨,不然哪里这样好命,流了那样多的血还能保得住娃儿。
秀荷也懒得与红姨贫嘴,最近被庚武惯懒了,说几句话的功夫就犯困。那小家伙似乎也知道自己得人宠爱,自从被发现了存在后,竟就腾腾地茁壮成长起来,到了点儿就想吃,吃饱了儿就想睡,一个月的功夫,早先看不见的肚子忽而就鼓了。
人都说,怀男胎母亲肤色黯淡,怀女儿恰恰滋养容颜。秀荷肚子不大,气色却日渐的水润剔透起来。她便时常抚着肚子,想里头的小肉儿一定也和自己小时候一样,乖呆乖呆的。
这感觉真奇妙,明明大夫没确认前不知多么害怕生儿育女,此刻知道她在里头孕育长大,却忽而盼望她快点儿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