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柒回罗汉塔外

玉胡芦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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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春溪镇必经青石老东街,六月的骄阳把路面打照得闪闪发亮,街心上没有什么人,秀荷每日替阿爹送完酒,走在路上便时常恍惚,会不会一抬头就看到庚武站在那拐角的大榕树下。

    头上缠着纱布,肩挎青布包裹,也许是左边被鲨鱼吞了一条腿,也许是右边,长裳下空荡荡的带着血。哦,也或者连胳膊也没了一条,然后隽颜含笑地叫她一声:“秀荷。”

    死后余生,尘埃落定,像一只等待吃掉她的独脚兽。

    每次想象这个场景,秀荷就觉得骨头冷。他在她的印象中,是少年时候的清隽冷傲,是四年后再见的冷冰冰狼脸,是退亲时单手托抱起自己的伟岸,她还没有设想过他缺了胳膊或是腿后的样子,也不晓得到那时自己还会不会要他……

    夜里睡不着时,秀荷觉得应该是不要的,本来就没太长时间的牵扯。但一想到他裹着自己的腰肢,紧紧困在怀中又亲又揉的热烈,又舍不得不要。他那么疼她,不要了心会疼。

    算了算了,人先回来就好。

    “秀荷、秀荷——”美娟用手指在秀荷眼前晃,一定又想她的那个庚武了。

    “啊?”秀荷抬起头来,吮了吮指尖上的红丝。

    美娟说:“我们去城外西禅古寺求福,你要不要同去?”

    去啊。干嘛不去。姐妹们都想去,捕鲨队里都是正当年的男儿汉,里头有她们思慕的人。美娟喜欢小黑,小黑虽然长得黑,人却生得高高俊俊,性子也忠厚,配实心眼的美娟最好了。

    晚春帕子一甩一甩,不想被这样落单。大少爷阴阴凉地杵在天井下发呆,她走过去央求:“少爷,我想去给你祈祈福。”

    大少爷不应她,目光只是看着角落花坛的一只蚂蚱,侧影冷如画。

    晚春语气便矮下来,咬了咬下唇:“她也去。”

    ……

    “汉生。”默了一会儿,大少爷开了口。

    晚春便晓得他应了。

    汉生备好马车,一众姐妹乘了方便,美娟把秀荷也拉上了。晚春撩着帕子涂指甲,假装不理不睬。

    那西禅古寺恢宏浩荡,多少年香火旺盛。从大门口一路点香进去,垮第一道坎,正中央香坛前燃三支,左右两边各点二支,再垮一道坎,去往里头更深的殿,一道道红槛考验着你的虔诚。

    “铛——”大殿外和尚在敲钟,钟鸣响破云霄。秀荷跪在蒲团上闭目,美娟也想要跪,晚春拽住美娟:“让她一个人呆着,男人还不晓得回不回得来。”

    难得这样好心。美娟以为晚春终于想与秀荷和好了,她们从前就是好姐妹,便踅去了旁的观音阁。

    古老的神佛下光影昏暗,殿堂里空却下来。荣贵从钟后闪身而出,一双大小眼眨了眨,见周遭无了和尚,兀地把手一挥。

    “唔……”秀荷只觉得口中塞进一块棉布,一张麻袋凭空罩下来。

    是谁扛着她在疾跑?偷偷摸摸做甚么鬼祟?

    她把腿蹬来蹬去,呜呜地发出抗议。两名喽啰差点拽不住,一路只是抬头抬脚,怕被老方丈看见,贴在几百年的屋檐下绕了一大圈。

    罗汉塔偏僻幽森,蓦地把女人往地上一放:“爷,人带来了。”

    “好。”回应低沉,是正在打坐的梅孝廷。

    梅孝廷着一袭暗青对襟大褂盘腿枯坐在蒲团上,背影清清瘦瘦,语气落落寞寞。

    秀荷的头套被取下,正好看到他的脸转过来,见到她口中堵塞,便阴凉凉地瞪了荣贵一眼。

    荣贵浑身打了个颤,哈着腰嗫嚅:“她、她动得太厉害,像一条泥鳅,不捆紧了堵住嘴,怕把方丈老头儿引过来。”

    一边说,见主子脸色阴沉得可怕,赶紧把秀荷口中的棉布弄出来。

    四周萋萋寂寂,梅孝廷的脸隐在暗影中,那凤眸高鼻是俊美的,却看不穿他思想。

    秀荷视线清明过来,猛吸一口气:“二少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梅孝廷勾了勾嘴角,嗓音低沉而颓丧:“不要叫我二少爷,太生分,听多了总是让人绝望~~”

    “断也断了,近日与你并无瓜葛,你把我绑来这里做什么?”双手双脚被捆缚,秀荷挪动着身体挣扎。

    梅孝廷却并不回应,瘦削的下巴贴近秀荷的胸口,手指从她的脸颊徐徐滑下:“我在这里等你许久了……也许从上一回一直等到现在,中间并没有下过山。然后我便不会这样自我厌弃,不会日日被你折磨得恨不得同归于尽。”

    他的目中幽光潋滟,容色都是凄绝,又想迫她回忆从前。他就是这样记仇,一定在恨她上一回把他从这里骗下山去。可她也是被骗的,该怪的是他的母亲。

    秀荷把脸躲开:“木已成舟,你已有妻室,她也与你般配,如今不是很好?又何必再与从前纠缠。”

    “不好!”梅孝廷手心一空,敛眉看着秀荷娇妍的脸庞,见她目光冷淡,并无往昔爱意,心中的恨痛与绝望顿时又生,蓦地把她在怀中一揽:

    “一点都不好!秀荷……你若不在,我这一生便无意义。每夜梦中魇在从前,见你扎着小双鬟儿,对着我哭,哭我把你舍弃,天晓得我有多恨如今的自己!我迫着不去想你,迫自己与她做着最不愿意的事,想要把心痛麻木。可是日日在房檐下看你从门前路过,一个人来,一个人又去,也没有个男人娶你……那一瞬间我便万念俱灰,恨不得挣开这红尘羁绊,困在寺里了断清净!”

    女人的双手被缚在腰后,不得不将身子前倾,他这样禁锢着她,一番挣扭下来,便触到她娇满的胸襟……“不理我?现在不肯给爷看,待他日娶了你,看不叫你讨饶~”……那少年眼中戏谑,想要看她藏了十六年的纯美,她却屡屡不肯,想要把一切留在最后。可是后来呢,后来她把娇红给了别人,他也把菁华麻木挥霍。

    时间总是不等人,拥有的时候别不舍得,但一不舍,她就去了,去了便不再回来。女人的身子总是要痛,痛她一痛,甚么空浮名分便都不重要,只要那个人在,人在她就可以。这尘世中的裕望他明白得太晚,倘若先一步将她要下,定然就不会是今日结局。

    梅孝廷蓦地倾下薄唇吻上秀荷的耳际:“是否因为他动了你,所以你才这样快变了心?秀荷……我想要你!我如今什么都懂了,一定会做得比他好……哪怕要完了,你依旧不肯与我好,我便守在这寺中做一辈子和尚,也有得足够的回忆!”

    那薄凉手指勾解着秀荷的盘扣,一颗颗迷乱往下,从前他一触碰她胸襟便脸红,却非要将言语装作倜傥;如今他却指尖娴熟,她甚至可以一瞬触知他那里的变化。秀荷拼力挣扎起来:“唔……放开!梅孝廷你不要忘记你已经娶了妻,你也并没有把她闲置……今日若是动了我,等庚武回来,他会杀了你的!”

    “庚武……哼,不要再对我提他!”一想起那个青裳萧萧的身影,心中便恨妒顿生,梅孝廷再不犹豫,蓦地把秀荷一抹琵琶襟外衫撕开:“听着,爷今日非要弄你一回!从前就是因着太不舍,不然何至于让你这般绝情干脆?或许经了这一次,你能够重新爱上我也未必!”,

    ……

    隔着斑驳砖墙,女人的挣扎与痛斥,和着男子阴鸷的喘息在塔外若隐若现。

    晚春倚在假山旁,手上的帕子紧紧攥着,木登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就非要这样害她?”

    身后忽然传来低清的嗓音,没声没息的。吓得她一跳,拍着胸口回过头,看见大少爷梅孝奕抚着轮椅杵在三步外。

    晚春讪讪地努了努嘴角:“我这不是害,是成全,他们本来就是一对。”

    梅孝奕不说话,傍晚风轻云淡,把他的鬓发微微吹拂。

    那清雅脸庞棱角分明,晚春看着心里都是贪爱,但爱也不是她的,便甩着帕子道:“我要的金镯子你给我买了没?你不要我陪,我总不能白当这个空头寡妇。”

    “汉生会给你。”梅孝奕默了良久,冷冷地扳动轮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