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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我,竟潇潇洒洒行了个军礼:“毓儿拜见阿母。”
我指着毓儿对觉儿说:“你看阿干多威风。男孩子就该这样啊。”
宇文泰见觉儿泪汪汪地嘟着一张小嘴,不由得眉头一皱:“还在闹么?”
觉儿见他皱眉,自觉收敛了几分,却又不甘心地扭动着小身体,想要使出在家里屡试不爽的招数来让父母妥协:“阿父……觉儿想回家。”说着伸出两只肉肉的小胳膊,等着宇文泰像平日一样来抱他。
谁想宇文泰却无动于衷,说:“你既想回去,阿父便安排人送你回去。只不过,既然你并不喜欢军中的生活,你那匹小马我也就收回了。我要送给真正配得上他的人。”
觉儿一听急了:“不行!”上前两步一把抱住宇文泰的腿,抬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阿父,不要……”
宇文泰明显有些不高兴了,对他说:“你是个男子,到了军营就要像个军人一样昂首挺胸,说一不二。不可以乞求,也不可以讨饶!”
觉儿望着从未如此严厉的父亲,忽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转过头来茫然地看向我,眼神迷茫不解,等着我去替他解围。
我却只能故作不知,将目光投向毓儿,笑着对他说:“毓儿来,让阿母看看这身铠甲。”
他大步走过来,身上哗哗作响。
我伸手抚着胸口那坚硬的鱼鳞状的铠甲片,赞道:“真是好看。像个将军呢。”
毓儿神气活现,手扶着佩剑说:“我还要随阿父上阵杀敌,收复洛阳呢!”
洛阳。我一晃神。
他自出生大概并没有亲眼见过洛阳。他没有见过直上蓝天的铜驼街,也没有见过高耸入云的永宁寺塔。洛阳城中那铜驼陌上集少年的旧都盛况,他更是想象不出。
然而那却是我的洛阳。我人生里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浸泡在幸福中昏昏欲醉的辰光。
一时牵动情肠,柔声问:“毓儿想去洛阳吗?”
“阿父说过,阿母最爱便是洛阳。可如今却陷在高欢的手上。若我们收复了洛阳,阿母就可以再去了。”
他大概想不到,近年数次经历战火,洛阳已什么都没有了。连永宁寺都在永熙三年毁于一场大火。
据说是雷电击中了佛塔,燃起了冲天火势。连皇宫都派出了一千羽林去救火。然而火势无法消减,三名僧人毅然投火殉道。
永宁寺的大火烧了三个月,听说一年之后还能看到遗址上的烟气缭绕不散。
那是我和独孤公子虔诚祝祷过的地方。我们在那里曾得到残酷的预言,镜花水月,终成幻影。
如今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洛阳城里再也没有了塔上金铃和风而鸣的盛世吟诵。
永宁寺的大火似乎预示着拓跋氏彻底的衰颓。
就在那一年,孝武帝西奔了。
我有些伤感,对他说:“你该自己去看一看洛阳。”
这时觉儿大哭起来。哭声一下子撕破了营帐里有些伤感的气氛。
他四下撒娇求助不得,面对着父亲毫不妥协的疾言厉色,终于放声大哭。
宇文泰不乐见我立刻去哄他,给我使了个眼色,对他说:“你若是愿意在这个地方哭,就一直哭吧。但是你早晚该明白,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对一个男子来说,更是羞耻的事情!”
他一夕之间不再把觉儿当个孩子,而是决心要当成继承人来管教和培养了。
转头对我和毓儿说:“我们去别处看看。让他一个人在这里哭个够!”
觉儿见我们都要扔下他,哭得声嘶力竭撕心裂肺。眼看着我们都要走出去了,冲过来一把抱住我,涨红着脸嚎啕大哭:“家家!家家!!”
我心疼得恨不得将他一把抱进怀里好好安慰。只是个还不满五岁的孩子,宇文泰何苦这样声色俱厉不依不饶?
宇文泰见状,对着外面招来两个侍卫:“把小公子拉开!”
觉儿哭得满脸鼻涕眼泪,被侍卫生生从我身上拉开,几乎连衣裳都要扯破了。
宇文泰黑着脸:“走!”
此时我和毓儿都不敢说什么,跟着他出去了。
他交代外面的另一个侍卫:“随便他怎么哭闹。只看着他不要受伤就行。”
刚出了营帐,听到里面传来一声一声撕心裂肺喊家家的声音,我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宇文泰见了,对毓儿说:“你去太尉李弼将军那里吧。他一向治军严谨,你去看一看。”
毓儿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见他走远了,宇文泰这才嗤的一笑,对我说:“怎么?心疼了?”
我热着眼圈低着头小声说:“他还那么小,头一回出远门。这还天寒地冻的,何苦还要那样凶他?”
他伸手摸着我的肩膀,以作安慰,无奈笑道:“你不知慈母多败儿么?管教他一两回,他身上那些公子病就都改掉了。不凶他,以后一直成年了都这样。以为对着你哭两下,天下什么难事就都解决了。”
觉儿还在里面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宇文泰硬起心肠,将我的手一拉:“走,不要在这里听他哭!”
他听了还不是一样心疼。嘴硬着不承认罢了。
一直到日落西山我们才回去。一个侍卫还守在外面,见我们回来,轻声说:“小公子好像睡着了。”
我掀开帘子进去,见另一个侍卫守在营帐的角落里,远远看着那一边的床榻。那床榻上,一个小小的人儿蜷在厚厚的裘毯里,一动不动。
那侍卫见了我,轻声说:“夫人回来了。小公子哭累了就睡着了。”
我点点头,又示意他出去。宇文泰在我身后,远远看了一眼睡得酣熟的孩子,说:“今晚你陪着他吧,我不进去了。”说完转身又出去了。
我走到床榻前轻手轻脚坐下。那孩子哭得满脸泪痕未消,此刻还皱着眉头,即使是熟睡中,还是一脸委屈的模样。
不禁莞尔。
难怪宇文泰不愿意过来。只怕觉儿这模样让他见了,多硬的心肠都要化了。
我伸手轻轻给他掖了掖毯子。他一下就醒了,见着我,没说话。
过了半天,还是瘪一瘪嘴,轻轻唤了声:“家家。”
那童稚的声音将我的心软绵绵地化成了一滩甜腻浓稠的蜂蜜。我忍不住伸手将他抱在怀里,亲吻着他的脸蛋,说:“不再哭了好么?”
他伸手搂着我的脖子问:“阿父生我的气吗?”
我一笑:“阿父不生你的气。但是阿父希望你早日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他怯生生看着我,说:“是同毓儿阿干那样么……”
他像是一下子就长大了一样,让我给他穿好衣服,牵着他去找阿父和阿干。
这晚宇文泰在军中宴请诸将。我带着觉儿进去的时候,酒宴已经开始了。诸位将军两边排序坐定,毓儿坐在宇文泰的左手下侧。
宇文泰见了我们,面上闪过一丝喜色,却很快敛住。
觉儿是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难免有些胆怯。仰头看了我一眼。
我将他牵到宇文泰面前,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他便毕恭毕敬下跪,认真拜道:“宇文觉来晚了,请阿父饶恕。”
我也盈盈下拜:“丞相。”
宇文泰这才面露笑意,伸手示意我们上去坐在他身边,对着下面介绍道:“这是邹氏所生的嫡长子觉,大统五年三月生于长安。”
觉儿主动站起来,对着下面做了个揖:“宇文觉见过各位将军。”
因为那模样太成熟稳妥了,和他那才四岁的稚气未脱的样子竟有些格格不入,反而显得有些可笑。
然而下面的将军们纷纷回礼,又各有赞叹之词。
我看了一眼坐在毓儿下首的独孤公子。只有他面带着得体的微笑,未置一词。
是了,当初因为突然有了觉儿,我和他彻底输了,再也没有了机会。
觉儿是宇文泰命里注定的儿子,他不仅拯救了宇文泰的婚姻,更救了他的性命。
又是好几年过去了。如今我和宇文泰都有了第二个孩子。如愿在郭氏之后也续娶了清河崔氏女,听说也快生了。世事变化太快,稍不留神,什么都沧海桑田不可辨认了。
如今他在慢慢老去。那张曾经如玉般光洁无瑕令人怦然心动的脸上有了无法抹去的岁月的痕迹。无论如何,陪着他老去的女人不是我。
人生未免令人唏嘘感慨。
眼看到了下半程,诸将都已尽欢。毓儿和觉儿也在轻松的氛围中显露出了孩子的天性,两人在宽敞的营帐里追逐着玩儿起来。
宇文泰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孩子,轻声问我:“觉儿方才是你教的?”
我一笑:“我可没教他。也不知哪儿学来的。”
宇文泰也一笑:“倒是有些灵气。”
我低眉轻声说:“少年老成有什么好。小孩子非要学着大人样。”
宇文泰用那狭长凤目横了我一眼,笑着说:“妇人之见。”
我反唇相讥:“没几年前还说我若是男儿可以做你帐下的大将,说我胸中有天下的丘壑呢。如今又都成了妇人之见。”
他嘻嘻一笑,不再反驳我。
正闲话间,觉儿跑得太急,噗的一声摔倒在地。
我一惊,已经直起了身子。
他身边不远处的独孤公子见了,走下座位过去,伸手将他抱起来,给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上下查看了一番,柔着声音问:“摔疼了吗?”
那语气令我胸口莫名一痛。
那是他曾经对我说话的口气。
营帐里一时鸦雀无声,大家都有些紧张地关注着那边,生怕宇文泰最爱的这个孩子有个闪失。
觉儿摇摇头,拿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他蹲着身子,为他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又说:“以后小心一点。若是摔伤了,阿父阿母还不知要怎么心疼。”
觉儿看着他,轻声问:“你是独孤信是吗?”
他一愣,又温煦一笑:“小公子认得我?”
觉儿说:“我听他们说,你一直为国家镇守陇右十州,是个不光很会打仗也很会治理州郡的将军。”
他不由得一笑:“小公子过奖了。我只是为国家尽力罢了。”
许是觉儿说的话太成熟了,又引起了四周一片惊叹。
我也惊讶,一个不满五岁的孩子面对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何以会说出那样的话来?那感觉仿佛是……主人和臣仆之间的对话一般。
他气定神闲,雍容华贵。实在不像一个童稚的孩子。
我转头看了一眼宇文泰。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神情高深得完全不可捉摸。他当然还记得刚怀了这个孩子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那一晚他所遭受的羞辱,如今他这个还不满五岁的儿子都帮他讨回来了。
我正要出声唤觉儿回来,只见毓儿已经大步走了过去,从独孤公子手中将觉儿一把拉到自己身边,说:“摔了交还只顾在这里同人说话,还不赶快去给阿父阿母看看!”
语气硬硬的,也不知是在跟谁赌气。
说着看也不看独孤公子,拉着觉儿就回来了。
倒是觉儿,又回头看了独孤公子一眼。这才蹦蹦跳跳跑到我身边,伸手攀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轻声说:“阿干好凶啊。又不是独孤信让我摔倒的。”
我猛想起毓儿五岁那年同我在长安街头的那段对话。
他说:“你喜欢独孤信吧?你别忘了,你是我们宇文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