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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宇文泰都没有来聆音苑。白天忙于政事,回来了就去姚氏那里照看她。他事事不假人手,亲力亲为,只差自己拿着蒲扇去煽火煎药。
我每日去姚氏那里看望她。只见她一碗碗药喝下去,身体却毫无起色。
如是数十日,时近中秋。怀孕的反应越来越强烈,每日吐得天昏地暗,茶饭不思,觉也睡不好。只好让眉生去找了大夫来。
因是孕中,大夫也不敢胡乱开药,只开了一些补养安神的药物,让按时服用,或可减轻妊娠反应。
这晚喝了药,难得觉得好一些,心中又开始烦闷。便让眉生取了琴,在窗前坐下。
窗外明月孤悬,指尖琴声泠泠。寒月清宵,莫名地,想起了长门赋。
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
昔年汉武帝曾说,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可后来,他只给了阿娇一座冰冷的长门宫。
猛然打断自己的思绪,又低低自嘲。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怎么竟会想到长门赋。他不是汉武,我亦不是阿娇,更不是卫子夫。
只是这明月高悬白光如水,让人惆怅罢了。
人不都是如此么。双手捧着送到面前时,不屑一顾。待到没有了,又开始怅惘。跟爱情哪有关系?
门外响起一阵沉实的脚步声。
宇文泰走进来,说:“在那边就听到你在弹琴了。弹的是《幽居》吗?”
没想到他亦通晓蔡氏五曲。我有些尴尬,停下手站起身,问:“吵到你们休息了吗?”
“没有。”他说,“碧儿已经睡着了。”
我轻轻说:“姚阿姊的身子怎么也不见好……要不要给她换个大夫?”
“我已经安排了。这些都不用你操心。”他伸手掰着我的肩膀,仔细看我的脸,说:“我听说你差眉生去找大夫了?怎么了?这些日子都没顾得上你,怎么瘦了许多?”
“没什么大事,就是反应太厉害,吃不好,也休息不好。”我轻轻说。
他一皱眉:“这还叫小事?明儿我差个御医过来看看。”回身过去将窗子关上,又说:“怀着身孕别站在窗口吹风,去床上躺着吧。”
说着帮我脱下纱衣,将我扶着在床上睡下。自己随即也脱了衣服上来,伸手抱过我,说:“碧儿身体不好,这些日子冷落了你,别往心里去。知道你怀着身子辛苦。”
“我没有。”我闭着眼睛,心里竟融融觉得被抚慰了一般。
他自顾自地说:“碧儿十四岁就跟了我,一心一意为我操持打算,又给我生了个儿子。可是多年来,我对女人的心思一直在你身上。对她根本算不上周到。毕竟是有亏于她。”
是啊,这世间可还有女子会像她一样对待自己的丈夫?用力奉献,毫无私心。
我抚着他的胸口,问:“她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不爱她?”
他思忖了一会儿,说:“不,我爱她的。她就像我的一部分,一只手,或一只耳朵。我是这样来爱她的。”
“我不懂……”
他转头看向我,眼中慢慢泛起无可奈何的凉意,说:“你当然不懂。你并没有毫无保留地全部地奉献过自己。你对感情没有安全感,一直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所以你不会懂。也许这怪不得你,你自小流离失所,看尽人间险恶……”
他转过头去,闭上眼,说:“但是明音啊,若始终只纠缠在男女之间的情爱中,两个人终究是无法长久的。——睡吧,我累了。”
他的话像一个尖利的凿子,一字一句凿在我心上,生疼。
窗外风渐渐大了,呜呜掠过,似乎夹裹着远处野猫不耐的叫声。
我睁着眼,细细回味着他的话。
他总是比我懂得太多。那双眼,那颗心,仿佛藏着一整个天地的秘密,只偶尔泄露给我知道。可只是这偶一所为,已让我软弱。
第二天早晨,他临走之前说:“我过两天要还屯东雍州了。你有身孕,就不要一起去了。碧儿身体不好,你留在这里陪陪她吧。”
他在这场动乱之后仿佛突然顿悟。因为差点失去,他突然感悟到姚氏的可贵。就像空气,平日里摸不着看不到,一刻少了,却要窒息。
而我的闪躲,也许令他疲累了。
他毕竟说得没错。终究是我从不肯对他付出真情。是我辜负他。
我对如愿……他说得也没错。我若爱他不顾一切,不管是妻是妾,早就是他身边名正言顺的女人了。
我患得患失,寻找退路。到最后,却发现根本无路可退。
这世上到处都是死胡同。前无去路,后无归途。
他一走数月未归,隔年便是大统五年了。
姚氏的病一直时好时坏,不见大的起色。我依旧每日去看她一次,同她说说话,也看看毓儿。
毓儿自那场动乱之后,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变得沉默寡言,连眼神都越来越沉郁。
郭氏带着金罗来过两次。她已有身孕,小腹微凸,满脸都是即将做母亲的幸福,说宇文泰又将如愿派到荆州去了。
听她说,如愿在荆州收了一房妾室,写回来的家书中说,如今也有身孕了。
他已彻底放弃了我。
一桩桩事情,恍如隔世。仿佛只是一眨眼,我已经完全不认得这个世界。
我同他那么浓烈地相爱过——
真的相爱过吗?还是只是我的一场梦?
都失去了,细细碎碎地流失在时间里,翻找不回。
大统五年三月,春阳明媚,清风微凉。我在长安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
宇文泰大约在东雍州事务繁忙。他写来的家书中说,近日和一名叫做苏绰的汉臣聊了很多国家之事,相谈甚欢,颇为投机。
一直到孩子满月他才向皇帝上书请求还朝长安。
他抱着孩子一脸的欢喜,不停地伸出手指去拨弄那粉嫩饱满的小脸颊。
站在一旁的眉生笑眯眯地说:“府里上下都说小公子长得像丞相。”
宇文泰仔细端详着那张粉粉的小脸,笑着摇头说:“不,像他阿娘更多,跟个瓷人儿似的。”
我说:“孩子还没有起名字。”
他放下孩子,对我说:“我早已想好了,叫觉吧。空生大觉中,如海一沤发。”他抚着我的脸,说:“辛苦你了。这是我的嫡长子,我很欢喜。”他压低声音,轻轻在我耳边说:“我已想好,这孩子不管如何,我都立他为嗣,继承我的一切。”
心里突然满满的都是温柔。这是一个女人关于人生的全部愿景。殷实安定的生活,疼爱自己的丈夫,被丈夫爱重的孩子。
岁月将那些少女时关于生活与情爱的梦想都一一剥落。留一个残局,好歹都要收拾。这毕竟还是个人生。那些绮梦落了一地,再也收不拢,碎了也就碎了。
世事无常,一切设定好的前景转身就化作一堵高大坚实的墙。
春色委尘,断尽流年了。
也许春熙楼蒙难那晚,宇文泰早来半个时辰,我们如今亦都甘心得多。
往事不堪深究。
不过好歹我有了个儿子。得他承诺,要立为嗣子。更多是给我的保证,我们母子永不会居于人下,仰人鼻息,低人一头。
他已什么都做尽了。
我问他:“你去看过姚阿姊了么?我最近也不能去看她,听说她偶尔能起身走动了。”
他说:“我现在就去看看她。你好好休息。我晚上过来陪你和觉儿吃饭。”
到了夜里临睡前,他从衣服里掏出一只小木盒递到我面前,说:“去年我们回长安之后,有人从叛军那里缴获了这个。几经周折,才有人认出是我们的婚礼上你佩戴的东西,这才还给了我。”
我心中一动,接过来打开那盒子。果然是那只金奔马颈饰。
不禁一笑,细细抚摸着它,说:“总算是失而复得。”
他笑眯眯看着我,问:“怎么没告诉我丢了这个?”
我抬头看着他,小声说:“当时家里乱成那样,你心情又不好,我不敢拿这种事来烦你。”
他笑出声,似是心情愉悦,说:“不敢?你对我还有不敢?如今有了孩子撑腰,更没什么不敢的了。”
我低头:“我哪有。”
他伸出手臂抱住我,似是心满意足,在我耳边喃喃说:“明音,我如今再无所求了。我得了你,如今又得了觉儿,已什么都满足了。你尽可对我为所欲为。是我欠你的。”
我的心底如贲开一眼细泉,温热的泉水汩汩涌出,四下流淌到四肢百骸。全身都暖暖的。
亦奔涌到眼中,变成了眼泪,流下来。
他一见,忙伸手来擦,说:“哎呀,才刚满月,别哭啊。会坏了眼睛。”
我哽咽:“宇文泰,你不欠我的。”
他一把将我抱住,来吻我的唇,轻声说,“明音,我那么爱你,什么都想给你……你别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