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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统三年大概是极利于宇文泰的一年。
整个冬天捷报频传。他一路往东,势如破竹。进军蒲阪,往北又平定了夏州;随即南面李显攻下了荆州;东面侯景退败,如愿进了洛阳;颍川、梁州纷纷投降。后来韦孝宽又取了豫州,东扬州也投了他。
到了大统四年的三月,他们终于班师回到长安。
在咸阳整军时不足一万人。带回来的却有六七万。出发去潼关开始整军之前,朝堂之上还一片质疑之声,包括皇帝都抖抖索索犹犹豫豫。
三十出头的青年,靠着偶尔得到了昔日长官的部众起家,又抓着先帝和高欢有隙,将先帝迎到长安获得了正统的地位。桩桩件件怎么看都是投机,如何教一众老奸巨猾惯于明哲保身的老臣信服?
然而如今都沉默了。随即一片赞叹之声。
班师回朝的那天,正是阳春三月的晴妙好天。春风和暖,桃李争华。城中的空气里都飘着迷醉的花香。
毓儿闹着要去看他阿父,姚氏便带着他出门去了。
回来时兴奋地说,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浩浩汤汤走过长安最宽阔的那条能容纳十辆马车并行的街道。兵士皆黑袍银甲。春风中旌帜迎风昭昭,气势如虹。
跨着马走在最前面的是扛着军旗的小兵,黑底白字的大旗,一个大大的“魏”字。右边落他一个马身的扛着帅旗,同样黑底白字,是“宇文”二字。
宇文泰就跟在他们后面不远处,勒马缓步而行。
多少人血染黄沙,才有这长安城上湛湛青天。多少不归的死灵,才换回这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军。
谁都以为军人就该上战场。可战场上厮杀咆哮的,也都是平凡血肉之躯。这风光场景的背后又有多少失去儿子的寡母,多少失去父亲的孩子,多少失去丈夫的妻子。
代价不可谓不惨重。
以少胜多大胜归来实属不易,自要做足了姿态。
再后面又是两个扛旗的小兵,两面帅旗分别是“李”和“独孤”。后面的就是李弼和如愿。
再往后便是其他将领,一一往后排去。
听说,毓儿在人群中见到他阿父,兴奋地叫出声来。宇文泰也高兴,便将他抱过去,放在自己的马鞍前,一路到了宫城门口,才放了下来,让姚氏先带了回来。
毓儿两眼发亮,对我说:“阿母,我以后也要同阿父那样,做大将军,领兵打胜仗!”
姚氏笑嘻嘻地说:“你啊,平时读书也不长进,尽顾着玩乐。你若是真能有你阿父一半的英雄,我也就安心了。”
我笑道:“毓儿读书已经很用功了,是不是?”
哪知毓儿摇头晃脑地说:“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
我忍俊不禁:“你是从哪里学了楚霸王的话?”
他认真地说:“孩儿近日在读太史公书。”
“哦?”我倒是有些诧异,“谁给你的太史公书?”
他说:“阿父书房里的。我看阿父在家的时候没事都会看太史公书。”
我无奈地摇摇头:“太史公书里写了那么多了不起的人,你怎么光记住了楚霸王的这句话。”
他总想取悦宇文泰,小脑袋绞尽脑汁去想宇文泰喜欢什么。可是毕竟年纪小,拿捏不准。
我倒是有些担心。他从小在宇文泰强大的阴影下亦步亦趋,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毓儿还兀自沉浸在父亲回家的欢乐中,冷不防姚氏说了一句:“你阿父不在这几个月,你写了几张字?念了几首诗文?你阿父待会儿从朝中回来,若是考起你,我估计你是逃不过一顿打。还万人敌!”
毓儿立刻变了脸色,望了一眼假装疾言厉色的姚氏,又怯怯地看向我,伸手拉过我的宽大衣袖,小声问:“今晚毓儿能不能来陪着阿母?”
姚氏一听,放声大笑,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这小畜生,他倒是知道阿泰不会在你面前发脾气呢!”说着一把将他搂过去,说:“阿母今晚要陪着你阿父,没空理你。”
人小鬼大。处处揣摩着父亲的心思。
晚上皇帝赐宴,因着战功大宴群臣。
刚吃过晚饭,毓儿就抱着书盒来了聆音苑,我便让他在书房里写字。他铺着纸,提着笔,装模作样地写着。远远一看,心无旁骛。
看他写了一会儿有些恹恹地犯困。我便走过去,将他面前的蜡烛拨亮一些。随便一瞥他面前的纸,直是忍俊不禁。
那纸上整整齐齐,稚气又工整地写着魏武帝的《龟虽寿》!
他这是怕宇文泰回来打他,先练练宇文泰喜欢的诗,讨他欢心呢!
这孩子,真是人小鬼大。小眼珠一转,就是一肚子主意。
没准将来,也是个厉害的角色。
我看看时辰,已经过了定昏,毓儿手里抓着笔,头不停地点着,实在是困了。便对他说:“毓儿去睡了好吗?明天早起再读书。”
他努力睁着困顿惺忪的眼睛说:“可是阿父还没有回来。”
我将他手中的笔接过来搁下,将他抱起来,说:“阿父今天要很晚才回来,毓儿就睡在阿母这里好么?阿父不会怪你的。”
他点点头,将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已经要沉沉睡去。
我吩咐眉生去跟姚氏说一声,便将他抱进内室,放在那张大床上,招来侍女给他脱衣盖被。只片刻,他已经熟睡了过去。
我看着他熟睡中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不禁又想,若生下了那个孩子,如今也该四岁了。也是这般怕他的父亲责打,也是这般安静得如同一只猫儿一般睡在我的床上。
眼中一热。硬生生挥断自己的思绪。
不能想。都是想不得的烟云旧梦。
我起身熄了灯,回到书房。那纸张还未干透。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何以小小年纪,竟要他背这样老气横秋的诗。真是难为这么小的孩子。
不禁重铺了一张纸,提笔写道: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刚落笔,外面传来一阵沉实的脚步声。他回来了。
我抬头看去。他还穿着朝服,衣冠严整,环佩玎玲,通身的气派。脸上却浮着掩不住的喜色,走进来说:“怎么还不睡?在等我?”
我笑笑,搁下笔说:“毓儿怕你回来考他的学问,刚才整晚都在这里写字呢。”
“哦?”他挑眉,“他写的什么?”说着向桌上看去,看到我写的那张,佯怒道:“靡靡情诗,他怎么写这个?不像话!”
我一把抢过来:“这不是他写的!”
“同心而离居?”他的嘴唇向上一挑,一把搂过我的腰,身上淡淡的酒气直冲我的鼻子。他垂着眼睛紧紧看着我,眼神一丝魅惑,轻轻说:“是谁半夜一个人写这个?所思在远道……”
我浑身一滞,连忙一个转身轻轻推开他,一手拿起另一张纸递到他面前:“这是毓儿写的。”
他漫不经心地接过来,草草扫了一眼,竟也失笑:“这小兔崽子,写这个做什么?”
他抬头看看我,说:“写魏武的诗来讨好我,还躲到你这里来……哼,看来这些日子是没有好好念书,才这样害怕我责骂他。”
我也笑了,将白日间毓儿说的那些话都学给他听。
宇文泰知道他在读太史公书,有些高兴,又有些不满说:“好啊,读史好。就是怎么读了半天,只读进了项籍?”
我笑道:“小孩子嘛,崇拜英雄的自然的。”
宇文泰嗤了一声:“项籍算什么英雄,勇而无谋,优柔寡断。张良,陈平,韩信,哪一个不值得他崇拜?还学万人敌!我看他,能敌得过他老子就不错了。”
我见他真的有些不悦,也不知他刚回来哪来那么大的火气,只得抚了抚他的胸口说:“孩子还小,志向还未定型。还需要你多教他。可他如今那么怕你。费尽了心思去猜你的想法,迎合你的喜好。只怕将来,对他自己不好。”
“哼。”他重重哼了一声,“没出息。也不知碧儿平日是怎么教的!他老子正准备帮他把仗都打完,不用他去万人敌!”
我沉默不再说话。
宇文泰兀自气了一会儿,缓了缓,问:“他人呢?回去了?”
我伸手指指内室:“在里面睡了。”
宇文泰一皱眉:“谁允许他睡这里的。他睡这里,他老子睡哪里?”说着大步往内室走去。
我连忙跟了进去。
只见他在床边站了片刻,似是在借着月光悄悄看熟睡中的孩子。
我走过去,将蜡烛点亮,倚在他身边,也看着毓儿。
半晌,他转过头来,轻声对我说:“他真是没半分像我!”
可那脸上的表情分明是慈爱的,闪着父亲的光。
然后他将毓儿轻轻抱了起来,贴在我耳边轻轻说:“我把他放到碧儿那里就回来。等着我。”
我脸一热。见他轻手轻脚出去了,便吩咐侍女给他准备睡衣睡履,自己也换了纱衣,坐在铜镜台前细细地篦发。
他回来的时候,见我坐在铜镜前,抱臂倚着门框轻笑着说:“青纱衫子淡梳妆。明音比在弘农离别时,又美了二分。”
他走过来拉起我往院子里去,一边说:“刚才我见院子里的几株西府海棠开了,你见到了么?”
一般的海棠有色无香,美中不足。只有这西府海棠,色艳香浓。且西府海棠的花蕾红艳妖娆,开花后颜色逐渐变淡,远观如晓天云霞,堪称海棠中的极品。
此时院落一角,三五株西府海棠已全部开放。俱褪去艳红,变得粉嫩洁白,一瓣一瓣,吐蕊而绽。在柔柔月光下泛着清辉,且妖且雅,娉婷袅娜。
宇文泰从身后轻轻抱住我,贴在我耳边问:“你喜不喜欢海棠?”
他喜欢海棠。他觉得桃李轻佻,白梅孤冷,莲花太圣洁,牡丹太华美,连芍药都因媚丽而失于端庄。
惟有海棠,娇艳且清丽,潇洒而锦绣。颜色、香气、姿态,无一不恰到好处。
海棠。他也许不知道,海棠又名断肠花。相传是古时一个女子思念情人,吐血阶下,随生此株,随开此花。
我点点头。
他拉着我走到树下,信手摘下一朵犹自盛开的花,轻轻插入我的鬓边,欢喜地一笑:“海棠映烛照红妆。这样便更好看了。”
一阵晚风吹来,树上轻轻落下几片粉色的花瓣,飘在他的肩上。亦如诗如画。我突然惊觉,他亦是一个神貌俊伟的男子。
他的丹凤眼波光流转,灼灼生辉。眼中的神色像潺潺流水一样不可捕捉,又柔柔地看着我。他靠得太近了,我闻得到他身上阿末香的气味。淡淡的,却熏得人头目昏沉。
我仰头看着他,有些神思迷惘。
然而他的唇是暖的。滚烫的。一直烫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