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永熙三年(公元534年)-夏

眉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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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彤在家中的侧院安置下了。衣食供应都按最好的一应不缺。平日在里面养着,极少出来。独孤公子嫌恶她,从不去看望。不过因为考虑到孩子出生之后的名分,还是将她收做妾室了。

    说起来,倒是她,成了这宅子的女主人。

    三月间独孤公子又提起娶我为妻的事情。不过再没心情了。搪塞他,不妨等再有个孩子。

    谁知还会不会再有。有时真想一走了之。待到秋彤的孩子落了地,那便是他同她的快乐,与我毫不相干。

    他再怎样恨她,又怎么忍心横眉冷对自己的孩子?

    这里渐无我立足之地。

    听说贺拔胜在荆州,本欲入关中,却被侯景所阻,又吃了败仗,南下投梁去了。

    说起来,这番波折因他而起。现在他倒是一走了之。

    一朝被负,觉得天下所有人都负了我。

    六月十九这日是观世音菩萨成道日。拜佛放生功德殊胜。炎夏困乏,不如去求一些功德。于是扮了男装,带着贺楼齐去福应寺拜佛。

    刚到寺门口,就见来了一队全副武装的侍卫,进了寺内开始清场。不一会儿,内外的善男信女便都散去了。

    看样子是有大人物要来拜佛。

    贺楼齐说:“也不知是谁这么大排场。”

    我轻轻一笑。众生平等?连佛前叩拜都分三六九等呢。

    “我们回吧,改日再来。”我说着就要走,却看见一辆崭新的单马双辕长檐车疾驶而来。俊俏高大的白马,体态健壮匀称,浑身没有一根杂毛,很是少见。那粗壮的辐条车轮漆了崭新的朱漆,一路滚来时辐条转成了一个红色的盘,甚是耀眼。那两个御夫更是了得,不跨辕,步行于两旁,打着马鞭健步如飞。车后又跟了两队兵士,腰挎宝剑,手执长戟。那戟头上扎着的黑色巾子迎风招摇,甚是威风。

    一时间,被隔在道路两侧的百姓窃窃私语,争相勾着头去看,也不知马车里坐的是哪位贵人。

    贺楼齐啧啧叹道:“这是最显贵的府第里出来的车啊。就是长安城也找不出几辆来。拜个佛像都如此隆而重之,也不知是朝中哪位权贵。”

    说话间,那马车已在寺门外的台阶下停了下来。两个御夫到车前,一左一右恭恭敬敬打开马车的栅门,从那车里款步走下个人来。

    戴着赤色幞头,身穿赤色的上领袍,腰间扎着蹀躞带,带钩上挂着把佩剑、脚踩着乌色长靿靴,倒是神采奕奕威风凛凛。大概是在马背上跑野了,受不了上襦下裙、高履危冠的繁杂服制,竟连大张旗鼓坐着朱轮车跑来拜佛,都穿了一身骑马服。

    我一看便忍不住笑了:“原来是他呀。白日青天招摇过市,怪人。”

    贺楼齐咋舌:“郎君谨言,这可是当朝丞相啊。”

    他原是背对着我们。此时像是听到我们说话一样,回过头来,目光扫过我,笑着说:“噫?这位小郎君好面熟。似是在哪里见过?”

    我忍不住又笑,朝他拱手行了个礼:“宇文公子。”

    贺楼齐伸手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也该尊称他丞相吗?

    宇文泰笑着,拿手中的马鞭一指我:“你这厮胆子不小。”见我只笑不语,他问:“来拜菩萨?”

    “可惜被丞相大人赶出来了。”我笑眯眯的。

    他忽然拿一双眼睛紧紧地看着我,他的眼睛乌黑深邃,像一潭不见底的深水,探不到心思。半晌,舒了口气,说了句:“甚好。”

    “好什么?”这一句没前没后没头没尾,我摸不着头脑。

    他似笑非笑地摇摇头,说:“随我一起进来吧。”

    说完伸手解下腰间的佩剑递给一旁的侍卫,也不看我,径自往庙前的台阶踏上去。

    我连忙跟了上去。

    贺楼齐在后面喊:“哎,郎君!”

    我回过头对他说:“你且等我会儿吧!”

    寺里除了一路两侧站立的屏息敛神的侍卫之外并没有其他人。正是六月间,寺内堂庑周环,曲房联接,轻条拂户,花叶被庭,檀香的气味一丝一丝幽幽萦绕在身边的空气里,既富丽,又清幽。

    宇文泰边走边说:“整个长安城内,这间寺院最得我心。”

    “有什么特别么?”我问。

    他停下脚步,抬头环顾着头顶郁郁葱葱的笼盖,说:“这间寺院并非本朝所建,是汉代灵帝时建的。魏武曾到此拜谒。也曾留下手迹,可惜战乱中被毁了。”

    “就因为这个?”

    “那还要因为什么?孟德乃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诚不负此言。”他双手负于身后,低头看看我,一笑。

    这人崇魏武,也在行魏武之事。不知后世史书中,会将他写成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奸雄,还是挽狂澜于即倒的能臣。

    忽然又问我:“你读过魏武的诗么?”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我轻轻说。

    这首诗写于诸侯讨伐董卓期间。而于今日,此情此景亦是写实。

    王粲的七哀诗也写过,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

    今时今日,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摇摇头:“蒿里行是乐府中的挽歌题,这首诗本身也过于哀伤。”

    “那公子喜欢哪一首?”

    他幽幽吟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我掩口笑:“公子还正当盛年呢,怎么就老骥伏枥了?”

    他朗声哈哈一笑,说:“老了也一样。”

    我说:“宇文公子晓得么?南梁的钟嵘曾仿汉代‘九品论人,七略裁士’,也给从汉至魏晋的诗分了上中下三品呢。”

    “哦?”他挑了挑眉毛,“这我倒未听说。魏武的诗被分为哪一品?”

    “下品。”我忍不住笑。

    他脸色一怔,随即不高兴了:“谬论!大谬!这个钟嵘实在是胡言乱语!”

    我一昂头:“可他也说曹子建的诗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是上品,且是上品中的上品。”

    “哪一首?煮豆燃豆萁?”他背着手,笑吟吟地逗我。

    似是对子建不以为然。

    我一跺脚,说:“南国有佳人。”

    他上扬着嘴角看着我,俄而轻轻一笑,说:“小女儿之态。”

    我脸一热。也不知他是说曹子建,还是说我。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我,开口吟道:“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回味片刻,笑着说:“这是怨诽之词。倒是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颇有英雄气概。”

    我又笑:“宇文公子怎么偏偏喜欢这首?”

    “怎么?”他扬眉。

    我拿眼一瞟他:“《白马篇》里可有两句,‘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这鲜卑人又脸色一怔,随即重展笑颜,说:“我是鲜卑人没错,可你的独孤郎,不也是鲜卑人么?”

    我又得意地瞥他一眼,说:“这你就不知道了。独孤氏本是汉光武的后人,本姓刘氏,其实是汉人。”

    他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似乎是有这个说法。”

    这时一个侍从过来,硬朗朗一行礼,说:“丞相,一应准备妥了。”

    他淡淡点点头,对我说:“来吧。”

    他领着我走进正殿,先拜释迦佛,左右文殊普贤。殿后是地藏王菩萨。供台上摆着长明灯、香炉、净水瓶、铜磬、木鱼,一应物什。下置蒲团,高悬锦幡。

    他先燃了香敬上,跪拜,然后立在一旁,等我敬香跪拜。

    然后到背面拜地藏菩萨。再出去,到观音殿。

    观世音菩萨金铜身,面容安详,垂目慈悲,上唇处两撇细须,似笑非笑。宝冠饰化佛,举身舟形大背光,作无畏与愿印,施予众生无畏。

    我拜倒,双手摊开。心想,如果够虔诚,菩萨能不能听到我心中所求?

    可是我求什么?

    细一思量,心中竟空空荡荡。无所求。

    供台上放着一个签筒。想起昔年在永宁寺求的那支签。如梦如幻,终成泡影。心里越来越信,越发觉得灵验。

    只是以后,这漫长人生,还会怎样?

    我跪倒在地,手执签筒开始晃。

    很快就啪嗒掉下一支签,捡起来一看,第十签。宇文泰在一旁见了,示意身边的侍卫去签墙上找来第十签的签纸。我接过展开,第一行四个字:庞涓观阵,中。后面是一首诗:

    石藏无价玉,只管他乡寻。持灯更觅火,奈何枉劳心。

    最后一排小字,乃是签解:

    姻缘会遇,何事不成。须无限意,眼前是真。

    语焉不详,看着不太懂,是个中签。但说“眼前是真”,那么独孤公子确实是我的命中人了。

    心中稍感安慰。比永宁寺那支签好呢。也许终会否极泰来。

    我起身,抬头见宇文泰一直站在一旁看着我,朝他笑了笑,说:“中签。”

    他未说话,转身走出观音殿。

    我跟了上去。

    绕过殿外的石塔就是放生池。早有侍卫等在这里,一盆水里两条红色鲤鱼。

    将鲤鱼投入放生池,他俯在汉白玉围栏上,看着池中的几条鲤鱼游来游去,突然问:“身子可大好了?”

    我一愣,转头看他。他只低头看着池中的鱼,脸上神色清淡,目不转睛。

    随即反应过来,轻轻嗯了一声。

    他依旧看着池中的鱼,说:“过去的事就忘掉吧。你还年轻,不要事事都想得那么悲观。他很爱你。”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又嗯了一声。

    不知为何,听他说这话,眼角有点湿。

    他又说:“他前几天跟我说了,说你精神一直不好,想从宫里给你调个太医瞧瞧,怕落下病根。人我已经挑好了,这两天就过去。”

    见我不说话,又说:“他也很痛苦。别再怪他了。”

    我的眼泪滴下来,滴在栏杆上,晶莹一团,晃动了两下,滑下去了。

    他说:“莫离,嫁给他吧。你们都相伴这些年了,生死都一起见过,难道这件事就这样过不去了么?”

    我含着泪轻笑了一下,说:“我哪配得上他。之前仗着有了孩子。现在又凭什么呢?”

    他转过头来看我。平静的脸上看不到喜怒哀乐。他就那样一直看着我,像是要从我的眼里,直看到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