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眉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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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过我?”我笑起来,只以为他在逗我,“怎么会?我幼时在建康,后来到了定州就一直在春熙楼没出去过。公子怎么会见过我?”

    他也笑,抬手轻轻拨开我额角的头发,答道:“我在梦里见过你。”

    “梦里?”我讶然,也不信。平白无故的,怎么会在梦里见到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他微笑着,说:“我十二岁时梦见一个婴孩出世。之后,她就在我的梦里一天天成长。你小时候喜欢穿红色的衣裙,家里有一只黄白相间的猫,我梦到你抱着那只猫跑到我面前,唤我,如愿,如愿。常梦到你,两三天就一回,有时天天梦到。我梦到过你在一条河边被人带走。”说到这里他渐渐敛容,一脸的悲伤,“那时你哭着喊我,如愿,如愿。我却追不上。”

    他像在说一个故事,而我已泪流满面。

    这是真的吗?他说的桩桩件件,都曾经发生过。这是真的吗?所以那夜在春熙楼他问得那样细致?他也不信吧?

    他果然是我的造化吗?那三生石上他的名字旁边,果然是我吗?

    他忽然附在我耳边,神秘地说:“我还梦见你初次来天葵,半夜里坐在床上哭。见到我还是哭,口中不停地说,如愿,我要死啦!”

    那是刚刚半年之前的事情!如此羞于启齿的事,怎么尽被他在梦里见到了!我羞赧得无地自容,推开他撇开脸去,恨不得立刻在他眼前消失,只觉得脸颊火烧一般。

    他哈哈笑起来,将我揽入怀中不停揉我的头发。

    我抬头嗔道:“你是哄我的!”

    他说:“怎么是哄你?难道你在梦里唤我的名字也是哄我的吗?”

    “那你梦到我日日盼着你,又日日落空吗?”我任性地追问。

    他听了,松开我躺了下去,沉默不语。

    四周一片安静,连秋虫都不叫了。只有身畔的篝火中燃着的树枝发出噼啪的声音。

    哎呀,我想,我说错话了。彼时他正战于滏口,无暇分身。

    我将身体贴紧他,轻轻唤了一声:“公子……”

    他看着天上的星星,说:“我不敢来见你。怕见了你,什么雄心壮志都没有了……”

    呵,我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他本不会来,他会一直包办下去,却想着再也不来。

    可若有一天他离开定州呢?他去长安,去洛阳,或是回家乡了呢?我被他丢弃在这里,还是会一直沉沦下去。

    我不敢再往下问了。我怕从他口中说出一个残忍的真相。眼角瞥见他堆在一旁的铠甲,想,我一世只求这一个郎君,而他一世却不光求这一个红颜。我和他,人生的度量,一定是不一样的。我不过是他在今夜此时此地一个温柔梦乡。他从此不会再被那个梦惊扰,过了今夜,他还是要披挂上阵,戎马倥偬。或功成名就,或马革裹尸。

    而我求一世的他。求得到吗?

    我只求一世的他。是我求的太多,还是他要的太多?

    不公平!我伸手紧紧抱住他。把他给我吧!我对这刻薄的世界再无所求了!

    他叹了口气,又翻过身来,看着我说:“可惜我长你太多,早已娶妻——等得空的时候,我带你回趟家乡。给我父母和妻子如罗氏敬个茶,就做个妾好么?”

    我大惊:“不要!”

    “怎么?”他诧异。这大概是他为我想的善终吧。可是我不要。做了他的姬妾,便要留在武川,同他分隔两地,这怎么能行?我求的不是人生安乐圆满,不是我的名字写进他独孤氏的族谱,不是像秋苓阿姊那样求一个死后安葬的方寸之地——

    死后的事,我管什么!

    我只愿和他日日相对,管不得明日葬在他乡还是故乡。

    我说:“我不要妾位。”

    “怎么?你要妻位?那可不行。”他为难地皱眉。“如罗氏一直侍奉我父母从无过失……”

    错了,他错了。他不懂一个决意为爱献身的女子心中所想。然而我还是感动,他在为我寻一个善终。

    可是这天地无涯,波澜壮阔,丘壑万千。这人海茫茫而又荒芜,遥遥望不到边际。蓦然回首间成千上万的人已擦身走过再不相见。而我,在那万千人潮中得了他,便紧紧抓住,直到永远。

    我要随着他,去看他所看,听他所听,经历他经历的,无奈他无奈的。

    我埋首在他胸前,轻轻说:“我不要名分,只愿随公子左右,做个侍女。”

    “那怎么行呢?”他轻轻一笑,用手指梳着我散落下来的长发,像哄一个孩子,眼里尽是爱怜,“我总会比你先死。若到了那一天,你无名无分无依无靠要怎么办?”

    我笑:“你死了,我也随你左右。”

    他只当是孩子的顽话,朗声笑道:“便这么不愿离开我?”

    “不离!”我将手贴在他的胸口上,坚决。心如磐石。

    除非死别,绝不生离。

    他无奈笑道:“这事以后再说吧。”他看着我,说:“我给你改个名字如何?”

    春熙楼带出来的名字,确实该改。

    他想了想,说:“叫莫离吧。”

    “墨离?那不是一样?”

    他摇头一笑,抓过我的手去摊平,用手指在我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写着,口中慢慢说道:“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我心中一动。他的指尖轻轻划过我的手心,仿佛将这八个字刻入了我的心里。好,莫失莫忘,不离不弃。我说:“我对公子如此,公子也要对我如此。”

    他将我的手心合拢,放到他的心口,又低头在我的唇上啄了一下,说:“不负今日此言。”

    次日清晨,天刚发白。我醒来,见身畔火堆已熄,只有星星点点的余烬还发着红光,一闪一闪,似不甘心。

    张眼一看,身边已无人。我慌张起身,四下张望寻他。

    见他已穿戴整齐,正在枯树边整理他的马鞍。这才安心。

    “公子。”我唤他。声音低低的,觉得害羞。

    他转头看我。

    他一身戎装站在微微晨曦中,英姿挺拔,惊才风逸。那剑眉星眸,古雕刻画,我看得有些痴,竟忘了要说什么。

    他走过来,蹲下身将滑落的斗篷给我重新裹好,说:“不冷么?就知道痴看,跟傻子一样。”

    这才觉得凉。昨夜温存,身上还未着寸缕。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笑出来,说:“收拾一下吧,我带你回去。”

    我心中欢喜,又有些羞赧,掩在斗篷里悉悉索索地穿衣服。他在一旁见了又笑:“还害羞么?”凑在我耳边轻轻说:“昨夜已将哪里都看遍了,还遮什么?”说完在我的耳垂上轻轻一咬。

    我浑身一颤,忆起昨夜旖旎春/光,脸又烧起来。

    他不再作弄我,起身继续去整理马鞍。我迅速穿好衣服,到河边收拾了一下头面,回来收拾他铺在地上的斗篷。

    这才发现浅色的斗篷上一片狼藉,那几点落红浸在其中已经化成淡红色,边缘印开,如同几朵绽开的春日海棠。

    我连忙将斗篷胡乱卷起抱在胸前,心想难怪霜娘那日在床前沉默良久。只怕是已经看破了。我还自以为瞒过了她。想来他也是知道,只是当时哄着我放心。

    他过来要接我手中的斗篷,我紧抱在怀不给他。他奇怪,问:“怎么了?”

    我烧着脸,低着头轻轻说:“脏了……”

    他一脸了然,强接了过去,迎着朝阳抖开,看到那几朵海棠,轻轻一笑,说:“我要将这斗篷就这么永远收着。”

    “不要。”我拒绝,“洗了吧。”

    他将斗篷叠起来塞进马脖子下挂着的布囊中,说:“这是你的初/夜,于我,很珍贵。”说着一手揽过我,探下头,又来啄我的唇。

    我飘飘然不能自拔,鼻间都是他的气息。他是让人如此容易沦陷的男子,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让人醉到骨子里。

    我被他抱在怀中,同他是如此近。已不能再近了吧?

    “如愿……”我闭着眼轻轻唤他。他的臂膀,他的胸膛,从此以后,是我惟一的倚靠了。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坠子,红丝线系着,上面坠着一颗不知是什么果实。深灰色,表面如老树根般丝丝缕缕,枝枝蔓蔓。他将丝线展开,郑重其事地拴在我的颈项上,说:“这个今天起就给你了,让它护着你。”

    “这是什么?”我低头去看,伸手轻轻拨弄着。

    “这是千丝菩提子。”他说,“我家几代信佛,我也笃信佛教。这菩提子是我出生时家里从庙里请了,由高僧大德诵经加持后又给我亲手戴上的。多年来我从未离身,它也一直保我平安顺遂。”

    “那怎么能给我?”我摸着那菩提子,硬硬的,那表面凸起的枝蔓已被他养得油光。

    “千丝菩提子是菩提子中极珍贵的一种,可以顺百事,解千愁。”他抚着我披散在肩上的长发,“这就是我对你的寄愿,愿它助你百事顺遂,千愁得解。”

    他一字一句说得那么温柔,像春日里潺潺缓流的溪水淌过河底的卵石,像上好的丝缎滑过光滑的皮肤,像蜂蜜轻轻滴进柔白的牛奶中。

    “唉。”他又沉重叹了口气,将我抱紧,“莫离,莫离,我已为你痴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