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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谐公寓真是个毒到魔性的地方。它总能在你手足无措的时候让你变得更加的无措。也不知道是电闸跳闸还是电线被强风吹断了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啪”的一下,和谐公寓断了电。梅仁瑜透过窗户一看。嗯,很好,周边都亮着。就和谐公寓这几栋半旧不新的单元楼一片漆黑。
可以的可以的,和谐公寓真的很和谐。和谐的一片漆黑。以这里物管的尿性,梅仁瑜觉得今晚自己就不用指望还能来电了。
许多人不知道梅仁瑜会抽烟,梅仁瑜也不大喜欢抽烟。可是在这个风雨交加、漆黑一片的夜晚里,她特别地想抽烟,想抽到一种几近魔怔的地步。
所以即使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和窗户都被雨点打得噼啪响,笙歌也反对她这个时候离开家,梅仁瑜还是伞都没拿就出了门。横竖这种天气出门就别想干着回来了。干脆一开始就别带伞给自己额外添麻烦。
总之快去快回,记得买了烟和打火机,再顺便要个塑料袋把两样东西都装起来就是了。
梅仁瑜想着,穿过被风雨吹得湿滑一片的走廊,来到了楼梯间。楼梯间里正有一点亮光在往上前进。梅仁瑜没走几步,就看清了亮光的真面目。那亮光也看清了她的脸。
“阿洋?”
“仁瑜姐?”
戴着黑框眼镜,身上还滴着水的海洋拿着手机照着自己的前路。被照亮了的梅仁瑜想着还好海洋的手机是防水的。
不过也是,他们海洋大学动不动就跑海边去考察,年轻人又难免毛手毛脚。要是兴致来了想在海边拍个照什么,结果手一滑不小心就把不防水的手机掉海水里去了……光是想想都觉得是一大人间惨剧。
“仁瑜姐在这儿干嘛?”
海洋问了梅仁瑜就回答:“烟瘾上来了,我这不想下楼买包烟嘛。”
“烟啊……”
海洋点点头,也不问平时不抽烟的梅仁瑜怎么会突然犯起烟瘾来。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裤包,在确定裤包里的东西没湿透之后把那盒东西掏了出来。
那是一盒万宝路。
梅仁瑜不懂什么烟草品牌,基本上也品不出各类烟草的不同来。她抽烟从来不挑牌子,只要不是假烟,她抽过就能满足。所以海洋递给她烟,她也就接过抽了一支。
“……谢谢。”
她倒是不知道原来海洋还抽烟的。海洋戴眼镜的模样她这也是第一次见。
啪——
小小的火苗在楼梯间这个幽暗又不怎么宽敞的空间里亮了起来。梅仁瑜错愕地望了一眼把手机的手电筒功能关了后然手随便一塞,又拿火机点了火送到自己面前的海洋。
火苗橘色,小小一点。暖暖的不安地在气流中微微晃动,像是随时会被夹杂着雨水气味的冷空气刮灭。梅仁瑜只是一愣就低下头去,就着海洋的手对着那火苗深吸了一口烟。
烟雾在眼前弥漫,让梅仁瑜生出几分自己已经远离现实的错觉。薄荷的味道浓郁清凉,顺滑的烟气带来些微的刺激,这刺激又没有强烈到让梅仁瑜承受不了,倒是正好合适不过。
海洋就停在梅仁瑜下方两阶的地方,他也抽了支烟夹在唇上,没用火机点,只是凑到梅仁瑜面前,对着燃出星点橙色的光源贴了过去。
烟草燃烧的“嘶嘶”声里海洋轻吸两口。见自己的烟也燃了,他便退回了原位,和梅仁瑜一样背靠在楼梯间的墙上慢慢地吞云吐雾。
看到海洋那大部分掩在黑暗之中的脸庞在自己眼前低垂下来,恍惚着享受烟草的梅仁瑜身体一僵,脑袋里也是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地想说句:“别这样。”但海洋分明没做什么值得她这么说的事情。所以海洋站回到她身侧后梅仁瑜自嘲地咧了咧嘴,庆幸这楼梯间里黑乎乎的一片,海洋没注意到自己先前那愚蠢的失态。
“你不赶快回家?会感冒的。”
梅仁瑜刚才还在手机发出的白光里看见海川连头发都在不停的滴水。也是,这么大的风雨,想来海洋身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地方还没湿透了。
“川不喜欢我身上有烟味。”
黑暗中,海洋的声音幽幽地传来。两人只这么不咸不淡地交谈了两句就都没什么话可聊,一时间楼梯间里只剩下狂风暴雨大作的呼呼声和雨点砸落的噼里啪啦声。
梅仁瑜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夹了烟,吹出一口白雾,又深深地把一口白雾吸进肺里。她不太情愿地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
她第一次抽烟是她初三的时候。那天是梅如君出殡的日子。说是出殡,其实也只是把骨灰移到公墓的寄存处去。因为梅如君没有坟墓,梅仁瑜也没钱给梅如君买坟墓。
从公墓回来以后,梅仁瑜在几条街外的小卖铺里买了包烟。那是包五块钱的中/南/海,红色的包装,看起来喜庆。上面的落日却让梅仁瑜看着生出几分寂寥。很多年后,梅仁瑜从别人口中得知中/南/海包装上的那不是落日,而是朝霞。然而对于初三的梅仁瑜来说,这个世界上或许只存在落日,并不存在朝霞吧。
拿五毛钱的火机点燃一支中/南/海,十五岁的梅仁瑜只吸了一小口就被呛得咳嗽不止,连眼泪都冒了出来。在那之前,她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没有哭过。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身体里是不是还存在着“哭泣”这种本/能。直到被那支中/南/海呛了个半死,梅仁瑜才哽咽着如同精神崩溃了一般一边胡乱吸着不会抽的烟,一边被呛得涕泪横流。
等到梅仁瑜学会烟不过肺的抽假烟了,她也不再会被烟熏掉了眼泪,被烟呛得咳出声来。海洋那个时候还是梅仁瑜家的常客,有次梅仁瑜抽烟正好被他撞见,他抱怨梅仁瑜周身全是烟臭,梅仁瑜干脆拿起烟来对着他吹上一口。
小小的海洋被呛得咳嗽连连、泪花打转,手也不住地扇动的画面梅仁瑜至今记忆犹新。她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很少吸烟,所幸她吸烟的时间短,烟瘾也不重。又因为梅仁瑜平时很少吸烟,看起来也不像会吸烟的人,行里的同事们发现梅仁瑜会吸烟、并且还不是玩玩性质的烟民以后纷纷表示很吃惊。就连小春也打趣梅仁瑜说:人鱼姐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鱼姐。
梅仁瑜也没想到自己是这样的梅仁瑜。就像梅仁瑜没想过海洋会变成这样的海洋。
当初只有梅仁瑜三分之二高的孩子如今成了身旁这个站在两级台阶之下都快能和自己比肩的青年。说着烟味臭真臭,还呛得咳嗽的软糯嗓音也成了温厚磁性略带沙哑的声线。所谓白驹过隙岁月如梭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她曾经最喜欢过的小小少年,就这样消失在了那一个个的春夏秋冬之中。曾经被那少年喜欢的自己,也不复存在于这天地间的任何一处。
海洋和梅仁瑜,站在这里的两个人都成了似是而非的大人。
苦笑一下喷出一口烟雾,梅仁瑜在心中摇了摇头。她不适合这种伤春悲秋的事情。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还是来想想更实际的问题吧。比如说行里的事。
管理培训生的事情,她答应是答应了下来,可是钱怎么办?她扛着三十年的房贷,每个月吃喝拉撒衣食住行之外的钱还要攒起来还海爸爸海妈妈借给她的首付。三年多了,海爸爸和海妈妈那边的钱她是快还完了没错,可是她只有一点点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拿出来用的积蓄。
管理培训生的工资才是梅仁瑜现在工资的一半多一点。津贴福利绩效这些有浮动的东西又是不可控的。指望不可控的福利就和指望天上掉馅饼差不多,梅仁瑜还没傻到认为管理培训生的工资能让她维持现有的生活。
梅仁瑜不是没想过向熟人朋友借钱,拿房子抵押贷款,总之暂时先度过管理培训生这段艰难的日子。可是管理培训生要做多久她心里没谱。以往有的管理培训生只需要几个月就能正式入岗其他部门。有的人做上两、三年也依旧还在管理培训生的位子上。就是梅仁瑜能掐会算也卜不出自己能多久进哪个部门拿多少工资,可以几个月还清身上的债务。
救急不救贫,她的“急”却是很容易转化为肉眼可见的“贫”。每一项梅仁瑜能想到的借贷方式都一样风险成本太高,而管理培训生的预期经济利益又太低。熟人朋友乃至银行都不是保险的路子。
要是自己能大赚特赚一笔,就像笙歌卖头发那样轻易的……等等,笙歌卖头发的钱,还有六位数对吧?六位数绝对能帮自己度过这个难关。笙歌平时不怎么用钱,又把身外之物看得很淡,如果向他开口——
梅仁瑜当即就想甩自己一个耳光。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把主意打到了笙歌的头上。
笙歌的钱是什么?那是他八百年的时光积淀。要是今后有个什么万一,那笔钱就是笙歌唯一能仰仗的东西。不,只是六位数还远远不够吧。不论笙歌是想不暴露身份的在这个人类社会立足,还是创造一个世外桃源那样的地方、好回到没有人类染指的深海之中去,六位数都只是杯水车薪。自己居然想到打这六位数的主意,真是还要不要脸了……
黑暗之中,海洋感觉到了梅仁瑜身上突如其来的焦躁。用已经适应了黑暗的双眼分辨着梅仁瑜的脸庞轮廓。
“仁瑜姐,你是不是有什么麻烦?”
嗯?自己一不留神把烦心事给说出口了吗?自己是有多管不住自己的嘴啊……
用力咬了下嘴里的烟嘴,梅仁瑜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工作嘛,谁还没有个心烦的时候呢?”
梅仁瑜笑笑,算是结束了话题。她不想说太多倒不是因为想瞒着海洋什么,或是觉得和海洋说了也没用。事实上,正是因为梅仁瑜明白只要自己开口,海洋不说百分之一百、百分之八/九十的机率也会帮助自己,梅仁瑜才不想对海洋开这个口。
——她和他,他们已经不是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了。再让只是“隔壁竹马”的海洋来处理自己的问题不合适不说,她也没这么大脸。
“…………”
海洋见梅仁瑜不说,也不再追问。梅仁瑜从以前就是这样。只要是她不想说的事情,你就算糖果鞭子都上全了她也是软硬不吃。再僵持下去只能落得个双方都不愉快的下场,还不如一早就乖乖放弃,转而找别人曲线救国。
梅仁瑜不知道海洋的心思,只觉得沉默中气氛降到了冰点。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张了嘴却说出自己都没想到的话。
“阿洋,春儿和你、你们之间——”
药丸,怎么好死不死地一脚就踩到了地雷上?先不说海洋和小春之间是什么关系不关自己什么事,再者事到如今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问这种话?
海洋和她早就分手了啊。早八百年前……早在对人类来说长的就像八百年一样的五年前。
想想也是可笑。她那会儿大一,海洋才初二,旁人眼里何止是老牛吃嫩草那么简单。根本是成年人猥亵未成年。
当时他们还是背着海妈妈和海爸爸,像偷鸡摸狗那样见不得光的私下密会。十几岁的恋爱搞得像中年出轨的偷情,现在回忆起来也是奇葩。
“你在意吗?”
说“没有”,“怎么可能呢”,那就是自欺欺人了。可是梅仁瑜也不想回答真心话。
“——春儿要结婚了。退职可能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
啊,真是卑鄙。梅仁瑜,你真是个卑鄙的人。挑着最有可能伤害到别人的话来说,你这样又算是有脸了?
“所以呢?”
“所以?”
什么所以?梅仁瑜不知道自己已经把话说的这么直白了,海洋还这么问自己是什么意思。她皱着眉往身侧瞪去,只见薄暗笼罩中海洋依旧面无表情地抽着烟,黑框眼镜的镜片上闪动着些许的微光,而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眸也正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这一秒,梅仁瑜有种被肉食性野兽锁定了的错觉。
“所以你想让我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谁管你们怎么办。
梅仁瑜很想能用开玩笑的轻松语气这么说。她努力地想逼着自己这么说。可她实在没有办法把自己预想中的话按照自己预想的方式说出口。
她既没有办法问海洋和小春今后怎么打算,是继续在一起,还是分开。如果分开,以后两人准备以什么样的身份相处。如果不分开,那是小春的婚事怎么办?小春那样的家庭,对象不可能是一般人。让她取消婚礼基本是不可能的。那么难道她要教育海洋说:要是他和小春藕断丝连,那他和小春的关系对小春今后的老公和家庭都是一种莫大的伤害?
可是要真这么教训了海洋,她又该把海洋和小春各自的感情放在哪个位置上呢?小春是她的闺蜜,海洋是她的竹马。她不想看竹马难过的表情,更不想做有愧于“闺蜜”之名的事情。
那她该支持一场婚外恋吗?那小春的老公,还有小春今后会有的孩子,她又该用怎样的脸去面对他们?
“……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向来都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自己要怎么办,自己怎么办才最好。”
梅仁瑜也觉得自己冰冷的口吻听起来像人生导师。然而事实上她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用什么别的态度去理性客观地评判海洋和小春的事情。
嘴巴上说得像是深明大义,其实也不过是把问题丢还给了海洋自己。
果然,她真的是个卑鄙的人。
烟屁股还剩一截,梅仁瑜拿着就要走。反正到了走廊被那狂风暴雨一吹,这烟头也就灭了。
“我和晓春姐只是朋友。”
海洋的声音穿过雨夜飘进了梅仁瑜的耳中。
“没有*关系的那种朋友。”
“所以她结婚,我会祝她幸福。”
梅仁瑜没有回头。她的脚步亦没有停下。她迈着如常的步子往前走着,也不知道听清了海洋的声音没有。
海洋望着她的背影,又深抽了一口烟。
你会回来的。你会回到我的身边的。因为你,从来就没有从我的身边走出去过。
五年的时间不过是暂停,因为当初还是孩子的我们无法适应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无法适应这个世界所定下的规则。可是暂停只是暂停,不会变成永远的休止。现在我们都长大了,世界也不再只是那个狭窄的世界。而规则,已经是我们能左右的东西了。
“过去”、“曾经”和“回忆”很快就会变成“现在”、“此刻”与“正在进行时”。
该在一起的人终究会在一起。不管他们之前所走的路有多么的曲折、崎岖。
而我和你,就是注定要在一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