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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天,卢渊一直发着热,人也不太清醒。在上一处镇子采买的东西几乎用尽的时候,小舟终于穿过层岩壁立的峡谷,前方也渐渐有了人烟。
船才一靠岸,徐中就被他娘催着进城买药。
城门口没有士兵盘查,墙上也没贴着抓捕他们布告。徐中松了口气,看来这座城又小又偏僻,上雍的消息还没传到这里来。
天刚蒙蒙亮,城里的店铺大门紧闭,街道冷冷清清。
这正合了徐中的心意,他这次入城另有一件要紧事办,人多反倒不方便。
他这两天仔细考虑过,老皇帝交给他的那个铁盒子,不能再带在身边了。
虽然不清楚里面装着什么,但看老皇帝那时的神色举动,就知道是关系重大的宝贝。戏文里杀人夺宝的故事他也没少听,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身上,一不小心就是杀身之祸。
再者说,这事也不能让卢渊知道。
要是被他知道,老皇帝连他这个亲儿子都不相信,反倒把东西给了自己,那恐怕又要出大事。
徐中早在上雍的时候就看出来,卢渊不是什么善人。
一个人最爱的东西,莫过于自己的身体发肤。可卢渊先前身中铁钩,自己拿刀割开伤口,连眼都不眨一下,后来为了骗取温白陆的信任,又不惜绑了自己作饵。
他对自己都狠得下心,那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不忍心伤害的?
对这样的人,还是少惹为妙。
至于老皇帝千叮万嘱要把东西交给通宁关孙大帅的事,也得等他把他娘安顿下来,保住小命之后再说。
徐中抱着东西在城里转了几圈,找到一个隐蔽之处,就趁没人看见,用树枝在地上刨出土坑,把铁盒迅速藏进去,重新填上土。
为了怕人发现痕迹,他特意在表面撒上一层旧土,又铺了些干树叶,看上去就和周围的地面没有分别。
他不敢做明显的标记,反复记了几遍位置后,才若无其事地大步离开。
徐中转回主街上,打算赶快买好东西出城。
可是敲了几家店门,店老板要么闭门不应,要么隔着门缝和他交谈,确定真是来光顾的客人,才肯撤下一条窄窄的门板,把人迎进店里,而后急忙闭门落锁。
徐中大惑不解,心想这里的人怎么都跟做贼似的?
更奇怪的是,等他买齐所有东西,天色早已大亮。可路上依旧行人寥寥不说,整条街上甚至没一家店开门做生意,十分反常。
徐中终于耐不住好奇,叫住一个路人来问。
那人抄着袖子打量他,左右张望一番后,才低声道:“你是外地来的吧,劝你办完事就快点离开吧。”
徐中更觉奇怪,忙追问道:“为什么啊?”
那人伸出手,朝远处一个方向指了指,声音压得更低了:“这一带闹匪闹得凶,尤其是那边的大孟山,可是出了名的土匪窝。隔三差五就有山匪来城里抢东西抢女人,你看看,大白天也没几个人敢出门的。”
徐中大吃一惊:“城里当官的大老爷不管吗?”
这些年世道乱,盗匪猖獗也没什么出奇的。可徐中经年住在上雍城里,再怎么也是天子脚下,粉饰太平,这回出来才知道外面已经乱到这个地步,连土匪都敢光天化日地进城抢掠了。
“谁敢管啊?大孟山的土匪不止一家,剿了一家再来一家,要是惹急了这些人,遭殃的还不是咱们老百姓?”
那人显然不愿在外面多待,匆匆说完,便赶着回家去了。
徐中出来也已有一阵子,这会儿知道闹山匪的事,就担心起他娘来,急忙往城外赶。
一路担惊受怕地跑出城,幸而小船还好好地泊在树荫底下,徐母正蹲在河边撩水洗脸。
见一切平安,他总算放下心头大石,怕徐母知道了担心,也不敢提土匪的事。
再往前就是那人指的大孟山,横竖是不能走了,但现在折回头又是逆流,到夜里行驶不便,倘若遇上风浪就更糟了。
徐中暗忖,索性在这岸边住一晚上,明天一早就调头回去,沿另一条水路朝南走。
徐母见他回来,两手在衣服上抹了抹就问:“买了猪脚没有,我给你们炖个红枣猪脚汤补补。”
“你吩咐的我哪敢忘,不过娘,那汤是给女人下奶用的吧?”徐中把肩上扛的怀里抱的,一股脑全都卸在船板上。
这次除了日用吃食和退热草药之外,他还搬回两个小火炉,往后在船上熬药煮饭就方便多了。
“有的喝就得了,还穷讲究。”徐母白他一眼,在水边三下两下清洗了器皿食材,端着东西回船上。
徐中嬉皮笑脸地跟在后头,嘴里叼着根草叶,没正经道:“我倒没什么,就怕你便宜儿媳妇喝了汤,真给下出奶来哈哈哈哈……唉哟!”
话没说完,腿就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他顿时整条腿发麻,脸朝下扑在船板上,摔了个结实。
“妈的,谁暗算我!”徐中踢开脚下那颗被当做暗器的石子,捂着鼻子,骂骂咧咧地爬起来。
一回头,见昏睡了几天的卢渊不知何时醒过来,正站在身后,冷视着他。
男人大病未愈,身体还很虚弱,几乎是靠在船舱上才能站稳,眼里却分明含着怒气,显然听见了刚刚那些话。
徐中做贼心虚地咳了一声,感觉到对方的目光钉在自己身上,像要戳出个窟窿似的。
半晌,卢渊才重重哼了一声,道:“别再让我听见你嘴里不干不净的。”
徐中等他返身迈进舱里,朝着地上“呸呸”两下,吐出嘴里那根草。
“娘你看看,再怎么说也是我救了他一命,他不感谢我就算了,还耍脾气端架子。”他说着朝船舱那边望了一眼,怕卢渊听见,又把声音压了压。
看他刚刚那样子,对付朝廷的追兵固然不行,对付一个不会武功的自己却是动动手指的事。
徐中揉着腿上磕出的一块淤青,又动了和卢渊分道扬镳的心思。
说到底,温白陆真正想抓的是卢渊,没他跟着,他和他娘指不定还能多活几十年。
徐中先前还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会儿仔细一想,把他放在身边就是供了尊大佛,这尊大佛脾气不好不说,还又挑吃又挑喝,上赶着当奴才都不一定合心意。
傻子才带着他。
倒不如先把人哄高兴了,等晚上睡觉的时候一闷棍下去,把人往岸上一扔,划着船溜之大吉。
至于他会不会被温白陆抓回去,关他徐中什么事?就算卢渊在牢里的时候救过他娘,他救卢渊可不止一次两次了,怎么算都不欠他的。
“发什么愣呢,是不是摔傻了?”徐母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让你整天胡说八道的,这回遇上狠角儿了吧?我看啊,就得娶个厉害媳妇儿,不然制不住你这个混世魔王。”
徐中不乐意了:“你怎么总帮着外人说话,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儿子啊?”
“街上捡的。”徐母没好气道,“我跟你爹可生不出你这么能折腾的儿子。”
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倒出煮好的猪脚,生姜切片,再淋上绍酒。放入锅中过油后,顿时香气四溢,肉香里还裹着丝丝酒香。
尽管对他娘这手厨艺习以为常了,徐中还是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往常家里穷,吃的都是清粥小菜,但哪怕是白菜豆腐,也能色味俱佳。现在有了新鲜的食材,经他娘妙手烹制,味道自然不是从前那些饭菜可比的了。
徐母煲上汤,转头又炒出两个小菜。
徐中从盘子里偷尝了一口,顿时赞不绝口:“娘你这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徐母一把夺过筷子,瞪着眼睛凶巴巴地:“别拍我马屁,赶紧端菜。”
饭菜上桌,卢渊只皱眉坐着,不大有胃口的样子。
徐中估摸着他还在生气,便拿过碟子,替他夹了不少菜,又盛了碗香喷喷的猪脚汤,好声好气道:“我这人说话不好听,你别忘心里去。来来来,尝尝我娘做的菜,还有这汤,也是专门炖了给你补身体的。”
徐中把筷子递到他眼前,一副诚心诚意赔不是的模样。
卢渊有些意外,接过筷子却不动,一双黑眸望着他,似乎在猜测他的真实意图。
徐中拿胳膊肘顶顶徐母:“娘,你也帮忙说两句。”
徐母便道:“是啊,我们家中儿难得说几句人话,你就给他个面子吧。”
“……”果然不是亲生的。
徐中一口饭险些喷出来,捶着胸口大咳不止。抬眼时,却见身边的男人微偏过头,嘴角勾起一抹极难察觉的笑容。
这一笑,便给他冷硬的轮廓添上许多柔和,像春日里融化的冰川。
徐中一边扒着饭,一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心想,要不是他脾气不好,城府深,心肠又毒,还惹了一屁股仇家,这么好看的媳妇娶回家也不错,可惜了。
卢渊正襟危坐,等徐中母子把每样菜都吃过,才夹了一筷放到嘴里。
徐母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没注意到,徐中却知道他是担心菜里有毒,才这么谨慎。
徐中脸上笑呵呵的,心里早就火气冲天,心想,你能吃几口就多吃几口吧,等晚上把你绑了扔下船,你喊我爹都没用了。
卢渊不知他心里正打着什么算盘,倒是惊讶于徐母能把菜烧得这么好吃。
他由来锦衣玉食,眼界比寻常人不知高了多少。
就算是在皇亲国戚里,靖王在衣食住行上的挑剔也是众所周知的。
特别是膳食,倘若不能合他胃口,他是半点都不能将就的。王府里的厨子都是从各地找来的手艺一流的名厨,日日变着花样,小心伺候着这位矜贵的主子。
即使这样,也不见得能教他满意。
可眼前这个出身市井,看上去没什么过人之处,甚至有些举止粗鲁的妇人,竟能做出堪比皇家御膳的菜肴。
或许徐家人的来历,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卢渊探究的目光从徐母身上扫过,又落回到徐中身上。这个小混混也透着几分古怪,能在温白陆手上死里逃生不说,连御扇也不知为何在他那里。
卢渊心头缠绕着无数疑团,打算等身体好一些时,再将事情一一问清。
用过饭后,他到底精神不济,在舱里倒头睡去。中间醒来喝过草药,发了一头大汗,又一觉睡到晚间。
徐中发现,他即使在昏睡的时候,也睡眠极轻,不曾丝毫放松警惕。
身边有任何细微动静,都会有所察觉。
徐中有了这一发现,倒不敢轻举妄动了,却忍不住想,就算有权有势又怎样,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也是真累。还不如他这个小混混,哪怕天当被子地当席,也能好梦一场。
正想着,男人忽然醒来,张口便喊:“掌灯!怎么不掌灯!”
徐中被他吓得一激灵,差点从凳子上栽下去。
他一直思索着眼下和往后的打算,也没留意时辰,此时夜幕降临,云团恰好遮住月亮和星光。人待在船舱里,的确伸手不见五指。
徐中摸索着找火折子,随口问道:“堂堂一个大男人,该不会是怕黑吧?”
话音未落,却听一阵东西落地的叮咣乱响。
“我叫你掌灯!”卢渊显然动了怒,声音里带着不容回绝的气势,却夹杂几丝细微的慌张。
与此同时,微弱的烛火终于燃起,驱走了舱内的黑暗。
徐中这才看清,男人许是摸着黑扫到榻边矮桌,桌上的物品翻倒一地。
而卢渊半坐起身,头发有些凌乱,屋子亮堂以后,他很快敛去了脸上的慌乱表情,只皱着眉对徐中说了一句:“以后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许熄灯。”便背身躺下,不再说话了。
“以后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许熄灯。”徐中歪着鼻子斜着眼,夸张地用嘴型学他说话,末了撇嘴嘀咕一句:“毛病真多。”
船舱被隔成两间,徐母住一间,徐中和卢渊自然住在另一间。
简易搭成的临时床榻并不宽,卢渊一个人就占了整张,大概是习惯了高床软枕,他在睡梦中也总是频频辗转,眉头紧蹙。
徐中可不敢跟他挤一张床,何况他今晚并没打算睡。
他在地上摊开铺盖,假装打个哈欠躺下去,眼珠子却瞄着卢渊,转过来又转过去。
按理说生病的人贪睡,就算脑袋里绷着根弦,也总有累了乏了的时候。只要找准时机一棍子下去,八成就能得手。
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是被卢渊发现自己想害他,凭他那性子,自己怕连好死都不能。
他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心乱如麻,早知道这么麻烦,在上雍的时候多准备几包蒙汗药就好了。
等到后半夜,徐中上下两个眼皮不停打架,卢渊的呼吸也渐渐平稳绵长,终于睡熟。
白天的时候,徐中就从弃在船上的杂物里找好一根短棍,贴着边藏在船舱里,此时一伸胳膊就拿到手里。
他屏住呼吸,慢慢靠近卢渊所躺的床榻。确定男人没有察觉,徐中半跪起身,便要手起棍落。
这时,却听舱外船舷上传来几声极轻的轻响,水流声也恍惚大了一些。
徐中脸色一变,动作停了停,那声古怪的轻响却再没有了。
他心下一松,当是自己听错,转念又举起木棍,心一横,朝卢渊后脑上狠砸下去。
轰——
巨大的木板碎裂声陡然响起,徐中惊叫一声,手里的棍子也掉在地上。
他甚至不清楚发生什么,脚下的船板就忽然破开个大洞,河水狂涌而入的同时,他整个身体在眨眼间下沉,“砰”地砸入冰冷河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