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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尧面无表情地直起腰,离开铜镜走到挂在墙上的画卷跟前。
“本君要看小芳菲。”烛九阴亦面无表情地回视张子尧。
张子尧在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一抬手将那嚷嚷着要看美女的画卷从墙上取下来,装进小竹筒里,挂在腰间和点龙笔挂在一块儿,又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推开门,正欲一步跨出,突然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将迈出去的步伐收了回来。
烛九阴:“又作甚?后悔了?想作癞皮狗?”
张子尧:“你以为我同你一般,先约法三章。”
烛九阴:“事儿真多,你说。”
张子尧:“一会儿到了王府,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你必须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当作一条哑巴龙。”
烛九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然后问:“还有呢?”
“没了,非要说有什么的话,大概是你这么好说话让我觉得很不安。”
“等你长了赛嫦娥的脸,本君定让你知道什么是活着的温润如玉。”
“我现在只看见活着的臭不要脸。”
“放肆!”
张子尧懒洋洋地笑了笑,正欲说些什么,这时候恰好王府派人来接应,上了楼一眼看见张子尧站在门口也不知道在干嘛,他冲着张子尧毕恭毕敬地鞠躬并做了个请的姿势。张子尧拍拍腰间画卷示意某条龙赶快闭嘴。
跟着接应下了楼,早有一架王府马车在外等候。
张子尧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在里面坐稳,看了看四周又摸了摸屁股下面的垫子,想了想后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嘟囔:“好像和咱家的也没多大区别。”
这个时候,天真的张子尧还不知道张家祖祖辈辈借着一杆笔从这些达官贵人手上坑了多少黑心钱。
马车没哒哒几下就停了下来,张子尧坐在马车里还没反映过来这是到了,直到马车帘被人掀起,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探了张脸进来,恭敬道:“请,张少爷。”
这点路就要马车?早说我自己能走过来啊。
张子尧眨眨眼,既然到了也不能赖在车上不走,于是踩着那摆好的踮脚凳子跳下马车,一抬头,就看看见个比张家大门宽阔、大气外加洋气一百倍的大门,大门两侧一边一个威武严肃的石狮,张子尧好奇地上前摸了摸,立刻辨出这石狮非世间凡物,恐怕是绘梦匠手艺人某位神器继承人的作品——早就听说地裂凿传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所凿之物活灵活现,石狮夜间成活,能捉妖降魔镇宅……
没想到这样的被说得神乎其神的神物,就随随便便在王府前面看见了。
然而张子尧向来不爱多管闲事,知道有些神器传人忌讳这些,便也不多问,缩回了手转头去打量王府大门其他部位——
深色的漆门,气派牌匾上龙飞凤舞“瑞王府”三字,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牌匾上不沾一灰一尘,足以表明宅主一丝不苟;大门两旁各立侍卫一名,目不转睛,当管家笑眯眯地说“张少爷请,咱们王爷早已等候多时”并领着张子尧从他们面前经过时,他们也像是什么也没看见。
进了瑞王府,张子尧接受了相当客气的搜身,在确认他身上除了一杆笔外加一卷画别无他物后,这才被正式放行。
管家领着张子尧在偌大的宅子中七拐八拐,路过山石庭院书房阁楼数不胜数,当张子尧踩在鹅卵石道路上的脚感觉到些许疲惫并开始计算“在京城圈出这么一老大块地方当宅子得多少钱多少权”这他算也算不出的问题时,他忽闻耳边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器声,以及极其悦耳的唱腔!
张子尧微微一愣,在腰间画卷隐约传来骚动的同时,判断这乐器声来自前方不远处的庭院里。
张子尧正困惑大清早的怎么戏班子就开唱了,未开口便见管家做出个让他放轻脚步的手势……走路都要放轻,那说话自然也就不可以了,少年只好闭上嘴乖乖点点头跟在他屁股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庭院,于是少年也终于得见此时庭院中景象——
偌大的庭院,比他见过的任何富贵人家的庭院都来得气派,从脚下一路蔓延开的鹅卵石道路那边,有数座假山,一池碧水,假山一看便知为高山开凿原样搬回的原石,这样的初秋天气,池水中居然还热热闹闹地开着一池正好的莲,碧绿的叶迎风飘摇,莲花散发着淡淡清香入鼻。
那悦耳的吟唱正是从茂密的荷叶间传来,同时伴有船桨划水发出的轻微声响,张子尧定眼一看,这才看见在那偌大的池水中,四五位绝代佳人泛舟于池中,开了嗓子,就这么用手中简单的乐器辅佐,一人一小段儿地唱了起来!
只见距离张子尧最近的那位姑娘最为出众,身着一身华丽且合身如量身定做的戏子服五彩斑斓,然而更引人注目的还属她头上戴着的一顶冠羽,那生动活泼的色泽和层层叠叠的造型细节无一不展示出手工师傅的独特匠心,同为某种意义上的“手艺人”,张子尧看得都有些挪不开眼……
此时那姑娘正端坐于舟中,唱着咿咿呀呀的情调戏曲儿,精致的五官,眉眼之间皆是万种风情,似于心上人耳边唱起哀怨情仇。
张子尧最开始也听入了神,随后又猛地反应过来自己险些失态,赶紧收回目光,顺着那戏娘的眼顺势看去,果不其然在莲池之上的某座石桥上,看见了他要找的人,当今圣上第七子,年纪轻轻封了王爵,很是得他那尊贵父亲宠爱的瑞王爷,楼痕。
此时,只见那年纪约二十五六上下、身材修长的男子身着锦衣华袍,懒洋洋地靠在一横椅之上,身边三四个丫头伺候着,再加英俊挺拔的侍卫五六人,他眼上覆盖着一层用白绢叠成的眼罩,只露高挺的鼻梁和似笑非笑的薄唇,尖细的下巴因为他那放荡不羁的坐姿隐在衣袍宽阔的领子之中,似在侧耳倾听莲池中传来的美妙歌谣。
管家上前,小心翼翼通报了张子尧到来的事儿,但见那瑞王爷并不着急取下眼罩,只是挥了挥手,似乎示意管家把张子尧带到他面前来。
啊,这就是瑞王爷。
看这样子,我昨晚还担心他明白绘梦匠画作中所借真灵与假灵的区别,看来是多虑了。
跟在管家屁股后面,张子尧拢着袖子,虽脸面上依旧恭敬,然而谁也不知在那双木讷的眼中深处藏下了对这“久闻不如一见”的瑞王爷楼痕的失望——
大概也就是个啥也不懂,就乐意花大价钱收集天下稀罕物,想一出是一出的公子哥儿罢。
特别高级的那种公子哥儿。
“咱们王爷也是有了心思,这几日见戏班里的姑娘为下个月万岁爷寿辰谁先开腔争得狠,索性便开始认认真真亲自筛选了起来,”那管家压低了声音笑着说,“王爷说了,戏子们能站在这儿靠的是一嗓子拿手绝活儿,跟长相没关系,索性蒙了眼,专心听戏。”
“哦。”
这理由,也是挺冠冕堂皇的。尽孝心才养戏班啊,为了能选好戏大清早的莲花池听戏啊,为了公正还蒙上了眼啊。
呵。
张子尧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腰间挂着的画卷,心想臭不要脸的赖皮龙这是找到对手了。
张子尧内心戏很足,各种腹诽且面瘫着跟在管家后头低头走到一半,忽然听见石桥上传来“啪啪”两下掌声,一名侍卫沉声道“雪舞、芳菲上前听赏”,莲池的歌声停了,莲花丛拨开,两名倾城佳人面带羞涩泛舟靠岸,其中一人便是那位头戴夺人眼目彩冠的。
结果还是选了最漂亮的那两个。
张子尧扫了眼她们之后被留在莲池中躲在莲花后暗自整理情绪的其他三位戏子,唱功如何张子尧是真不知道,他只知道光从她们的行头打扮来看,大概也不能同烛九阴心心念念的“小雪舞”“小芳菲”齐头并论——其中一名戏袍且不说合不合身,光那发灰的色彩甚至有洗得发旧的嫌疑。
不是第一名班么,用得着那么穷,一套戏袍还代代相传?
此时那戏子藏于一朵盛开得正好的莲花之后,眼中失望情绪自不用说。
张子尧最看不得人露出这楚楚可怜的模样,只觉得头昏脑涨,顿时觉得这有钱人的玩法果真不适合他,越发的面无表情起来。
此时,待那两名点名受赏的戏子想要上前领赏,张子尧正想给她们让让道儿,这时候他看见走在他前面的管家打了个手势示意那两名戏子稍等,主管带着张子尧来到瑞王爷面前。
张子尧没办法,只能往那瑞王爷跟前一站,然而还没等他或者是管家开口,那原本半躺在横榻上的人便坐了起来,摸索着拉过张子尧的手,嗓音低沉笑道:“早知你们功底如此深厚了得,压别的角儿一头,本王也不用大清早的跑来这吹那凉风听戏。”
张子尧:“?”
管家:“……”
侍卫:“……”
雪舞、芳菲:“……”
在场的除了一脸莫名其妙的张子尧外,剩下的便只有蒙着眼、拽着张子尧的手不放的瑞王爷还能保持微笑了。
一阵凉飕飕的清风吹过,众人石化。
而此时,楼痕只觉得捏在手掌中的手似乎有些许冰凉,指节也比寻常姑娘粗旷一些,不过总体手感倒是不错,软绵绵的,便不等那握在手心的人回应,他又捏了捏这掌心的手,唇角轻勾:“怎的不说话?”
张子尧瞪着眼看着瑞王爷,心想你想让我说啥你先放开我的手啊?
然而此时,已经有人替他下了决定。
在周遭一片犹如深处坟地的死寂中,从张子尧所在的方向,一声不屑男音响起,道:“臭流氓。”
楼痕一愣,笑容僵在唇边。
周围的死寂程度立刻从坟地上升到了葬礼现场。
张子尧不顾自己的手还在楼痕手中,低下头错愕地看了眼腰间挂着的画卷,再茫然地抬起头,顿时有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