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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事,沈徽一整晚都没有再叫过容与。次日起来,态度依旧如常。只是在容与为其穿戴的时候,会不经意地,指尖轻抚上他的手臂。
不料这日朝会过后,沈徽却是患了头风,御医诊断的结果,竟是身心疲累,休息不好所致。听得容与心里倒是一阵歉疚。
皇帝抱恙,前朝事务不免堆积下来。沈徽缠绵病榻,两处太阳穴贴着药膏子,难得流露出几分示弱的疲态,哑着嗓子吩咐容与,不是要紧的折子,只管替他披红就是。
容与责无旁贷,也没什么可推诿。坐在司礼监值房,伏案了一日,正觉得腰肢酸涩,却见有内务司的人进来,呈上的居然是一本彤史。
容与一愣,旋即已想到关隘,不禁又好笑又无奈,只对那内侍道,“放下吧,我查阅过后,会命人给你送回去。”
彤史就搁在桌上,他继续心无旁骛的批折子。全部工作做完,天色已向晚。揉着酸胀的脖子,眼风扫过处,瞥到那本彤史。捏在手里有点烫手似的,犹豫片刻,他到底还是拿了起来。
早前也不是没想过去翻看,如今他说声要查阅,再打着为圣躬,甚至为皇嗣的理由,不过都是一句话的事,自是无人敢去阻拦。可念头刚起,就被他又按了下来。从没想过不信沈徽,现下看在眼里,那一笔一笔的记录绝不会造伪,原来沈徽真的自他去凤阳开始,便再没有和宫中女眷行过房。
阖上那薄薄的小本子,下意识掩卷一笑,他重又敛了容,整理起奏本,将方才那一点点波动悉心藏好。
不过他的小窃喜并没能持续太久,因皇帝抱病,次日原该是辍朝,可沈徽勤勉惯了,照例还出席了朝会。然而可不到辰时,禁城中突兀地又响起一阵雷鸣般的鼓声。
皇极门外那面登闻鼓,再度因为他林容与的缘故,而被言官们敲得震天响。
彼时容与正在乾清宫南书房陪沈徽翻查书籍,乍闻鼓声,两人都下意识的相顾彼此,又在一瞬间有默契的闪躲开对方的视线。
在等待司礼监送奏疏的空白时间里,二人俱都沉默无言。不一会儿工夫,佥书廖轲进来禀道,“皇上,是六科廊的言官们请旨,有要事奏报。”
沈徽深深蹙眉,不耐的问,“为首的是谁?说了因为什么事?”
“是给事中范程,”廖轲一顿,目光游移的飘向一旁的容与,低声道,“说是,要弹劾林掌印。”
沈徽当即挥手,“不见。为这点子事闹腾了多久,告诉他们朕不舒服,任何人都不见。”
廖轲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回道,“皇上,可是范程他们现在皇极门外跪着,一共十几个人呢。臣本来说把奏疏给皇上呈上来,可是他们定要面圣不可。您说,这……”
沈徽霍然看向廖轲,怒气直发到他头上,“朕说了不见!他们爱跪就让他们跪去!”
廖轲连连称是,躬身却行退了出去。容与正自沉吟该如何安抚他,却听到他重重一叹,半日过去,只见他以手支头,面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
心里委实有些不忍,容与忙上前俯身探看,询问他是否要延请御医。
沈徽轻轻点头,只道自己头痛得很,却不许他去找太医,“容与,这些人,总是盯着你不放,你知道他们背后的人是谁?”
自然是秦太岳,如果能将他这个眼中钉从沈徽身边拔除,无论是外朝还是内廷,秦家都会是最乐见其成者。
容与微微颌首,轻声对他说出肯定的回答。但一想到言官们跪候在皇极门外的场面,还是由衷劝道,“皇上该见见他们的,言官久跪之下难免心生怨气,觉得您并不尊重他们。一个言路昌明的时代,君主是应该重视言官,听取他们的意见,哪怕只是做足姿态。”
“你知道他们要说的,朕不想理会。”沈徽犹自撑着头,偏过头看他,眼里泛起一丝怜意,“朕难道该听他们的,杀了你不成?”
容与神色一黯,也便垂目无言。过了一会儿,方听沈徽思忖道,“你去见他们,告诉他们朕今日不舒服,谁都不见。朕要让他们看看,你依旧是朕身边最亲近的人。”
这般处置有利有弊,不过事涉自己,在心里微微一叹,容与还是欠身领命而去。
尽管从南书房到皇极门的一路上,他已将言官们可能弹劾的罪状仔细的想了一遍,然则真切见到了那般奏疏,上面所列的八项大罪时,他依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
给事中范程时年不过三十,样貌很符合国朝对言官形象的要求,所谓姿貌雄伟,一表人才,他的声音也洪亮沉稳,炯炯逼视容与,昂然道,“厂臣说皇上圣躬违和,可适才上朝之时,皇上可是一点无碍的!莫非司礼监上下都长了同一张嘴,定要横加阻拦,不许我们见皇上?”
容与立于皇极门下,此时正有猎猎北风呼啸掠过,吹在面颊上只觉得涩涩生疼,再看那群言官们呢,集体跪候中更不免瑟瑟战栗。
容与对他耐释,“登闻鼓响彻禁城,皇上早已听到。林某就是有心欺瞒,也无能为力。今日万岁爷确有不适,所以才差了我来告诉各位,还请早些回去,有事留待明日再议。”
“明日?明日难道不是同样的结果?”范程呛声道,“你林容与近身侍奉皇上,在皇上耳边说了多少谗言,令主君罔顾台谏,这是要置言官置祖宗家法于何地?”
容与摆首,知道范程等人皆是固执己见之辈,便道,“各位要面呈的奏疏,不知可愿意交由林某代为转呈御前。请各位相信,林某绝计不会从中作梗,定会将奏疏原原本本呈于皇上案牍之上。”
可惜他的承诺没有起到丝毫效用,范程嗤笑道,“只怕皇上见到奏疏,也会被你三言两语的糊弄过去!”
容与心知他们不会轻易罢休,虽不想沈徽为此事再添惆怅,但也清楚无论他说什么,这些人势必都不愿去相信。于是向言官们欠身拱手一礼,欲转身离去。
“厂公大人不想听听你的罪状么?”范程忽然出声,止住了容与的脚步。
转身回顾,只见范程轻蔑的一瞥,翻开手中的奏疏,朗朗念道,“林容与孤负圣恩,忍心欺罔;妄报功次,滥升官职;侵盗钱粮,倾竭府库;排斥良善,引用奸邪;擅作威福,惊疑人心;招纳无藉,同恶相济;交结朋党,紊乱朝政;耗国不仁,窃盗名器。”
真是欲加之罪,可惜砌词太过,容与按下胸中翻涌的气血,朗声道,“好!既是弹劾林某,也应该许我辩驳,今日诸位都在场,不如与林某人当面对质一番。”
范程愣怔了一下,不曾想到他居然有此气魄,倒也想看看他会如何巧舌如簧,当即真的和他一条条的对质起来。
然而诸如侵盗钱粮,擅做威福,招纳无籍,妄报功次等,范程等人皆说不出实际证据。即便如此,他依旧在查无实证的情况下,坚持认定容与因要提拔自己的亲信孙传喜进司礼监,故意陷害曾经的秉笔冯瑞,并以此事将他定为排斥良善,引用奸邪。
分明都是无稽之谈,容与讥诮道,“若林某没记错,范大人是升平三十五年的同进士,那一年殿试之上,大人曾慷慨陈词,说道刑律不公、罗织罪名之恶,当是义正言辞。怎么时过境迁,自己却又重蹈覆辙?怕是官场厮混久了,初心消磨殆尽,也觉得结党站队那一套才最为实用了吧!”
范程不过区区一介七品官,虽为清流,平日却鲜少有和容与打交道的机会。原以为一个内侍罢了,不过是依仗皇帝宠爱,充其量只是骄横跋扈的无知宵小,却不想他居然言辞犀利,切中要害,且对自己的履历如此熟悉,当是有备而来,心里登时敌意更盛。
指着交结朋党一条,范程哼笑道,“那么厂公敢说你没有结交党羽?你于阎继登科前便识得他,继而拉拢他攀附于你,从而令他从一个小小学政,一跃而成为督盐转运使,借他之便,你正好可以操控两淮盐务,进一步掌管天下之税!在京中你与王玥交好,实则为的是他手中兵权。结党营私之心当是昭然若揭!而这些人也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宁愿为阉党一派也不与清流为伍,实在是可耻!”
容与心下猛地一震,冲口喝问,“你说什么?和我交好便是,什么?”
范程颇为得意的审视他,便对他此刻惊愕的表情,甚为满意,扬唇笑着,一字一顿的答道,“尔既为阉人,与尔一党,自然便可唤作阉党。”
这话好似一柄飞来的利箭,直插容与的喉咙,让他一时结舌语塞。如果说之前他与言官们的对话,尚可以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那么此刻他已算清楚知道,在这群人眼里,依然是将他视为低到尘埃里的卑贱之人。
容与冷笑,索性也不再说话,保持沉默姿势,任由范程等人继续细数他的种种罪行。直到对方亦无话可说。彼此相顾无言,场面却依旧胶着而诡异。
打破僵局的,是乘着步辇缓缓而来的秦如臻。轿辇远远停在宫门处,她打发了近身内侍前来相劝。言官们见凤驾亲至,仿佛看到了光明希望一般,忙着对她俯拜叩首,连连恳请皇后向皇上转达他们的谏言。
秦若臻听内侍描述罢,只是庄重严肃的颌首,旋即令内侍再去传话,命他们不必再此跪候。
言官们这才渐渐散去,容与无意在此时和秦若臻有任何交流,举步迎上去,微微欠身施礼,只等她先行离开。
“你还要给他找多少麻烦,你还要他护你护到什么时候?如果我是你,就远离京城,远离他!”
秦若臻鄙夷的看着他,最后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