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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修罗道的地牢中,白袖萝望着凌令灵站在白瑜木偶身边,失了魂一般,然而他身边碎花包袱已经被打开了,油纸包包着的炸药整整齐齐放在那里。合德拉着薄子夏从石阶冲上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
“你想明白了?……伯父。”白袖萝轻声问。她第一次开口叫凌令灵为伯父,是最终的告别,亦是拖延着时间,不知道合德和薄子夏什么时候才能逃到安全的地方。
“你们走吧。”凌令灵闭上眼睛,摆了摆手。于是白袖萝就回头和乾达婆沿着暗河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回头,她看到凌令灵俯下身,点燃了摆放在地上的炸药。
硫磺的气味浓郁,混合着山洞身处水汽森冷的气息。然后便是一身巨响。
修罗道地牢崩塌之前,白袖萝忽然看到凌令灵脸上的微笑,似是带了些超脱的满足,他静静地在白瑜的木偶身边坐下来,然后就是巨大的爆炸声,烟尘滚滚腾起来,她被气流狠狠向后推去,手中火把瞬间熄灭,眼前是一片黑暗。她跌倒在地,觉得天地都在晃,忍不住担心整个暗道都会崩塌。
肩膀猛地被抱住,口鼻被袖子掩住,以免吸进去烟尘,白袖萝知道白梦珏始终在她的身边,尽管依然身处危险之中,她却放下了心来。
等到一切都平静了下来,两人才缓缓地坐起来,乾达婆重新摸出火折点燃了火把,落石将洞口封死了,就算清理干净这些石块,恐怕修罗道也已经全部崩塌,她们亦出不去。
“出不去了,怎么办?”乾达婆低声问道,她敛下睫毛,忽然笑起来,“没关系,我们这样一起死在这里也挺好的,再也不会分开的。”
白袖萝咳嗽了几声,才说:“不会死在这里。”暗道另一头并没有被堵死,然而却是通向地势最不可捉摸的暗河。两人慢慢地朝着暗河的方向走。
“那里有路是吗?还是你很了解这里?”乾达婆一边走一边问,“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情?”
“就一件。”白袖萝说道。暗道越来越窄,两人只能弯着腰走,走不多久,水声大了起来,一条半丈宽的暗河从眼前流过去,水并不深,但是却很凉,就算涉水过去,也未必能走很远。
“什么事?哪一件?只有一件吗?”乾达婆跟在白袖萝身后,仍不停地追问着,随后她便愣住了。借着火把的光线,她看到暗河上竟然泊着一艘小舟,舟头坐着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人。
“这是……”
白袖萝转过身望着乾达婆,认真地说:“这是我的母亲,白瑜。”
乾达婆踏上小舟的时候,心脏砰砰跳得厉害。她以往被人宠着惯着,此时除了吃惊,居然有了些害怕的感觉。白瑜一下接着一下撑着船,暗河中水很浅,而且水道狭窄难行,但她看起来好像并不费力。乾达婆忽然就想起婆雅稚曾经对她说过的,她和白瑜有好几分相似,然而这个在舟头撑船的人,却早已辨不出昔日绝代佳人的模样了。
“她没有死?”乾达婆凑到白袖萝身边小声问。白瑜头轻轻偏了一下,因为戴着斗笠,看不到她的脸,乾达婆却感觉到白瑜正目光冰冷地打量着自己。
“她没有死……或者说,白瑜的的确确是已经死了,她现在叫阑珊。”白袖萝苦笑了一声,“她封闭了五感,只能与我交流,我能体会到她的感受,她也总能感觉到我的想法。”
“为什么要这样?”乾达婆皱起眉头问。
“为了躲开二十五岁的死劫。”白袖萝轻声笑起来,笑声和着暗河中的流水声,听起来却比哭声更令人难过,“她自己挫断全身经脉重新接起来,五脏七脉俱改,封闭五感,白瑜便不再是白瑜了,因此逃过了命中死劫。”
“那你是否也要这样做才能活下去?”乾达婆低声问。
“她是在那之后才生下我的,所以死劫于我而无虞,然而终究成了我利用凌修的筹码。”白袖萝叹了口气,“那时候她独自一人躲在深山中,饿了没有果腹的东西,冷了没有御寒的衣物,没有一个人陪在她身边。”
水道很长,船蒿打水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乾达婆不由自主握紧了白袖萝的手。她回忆着印象里那个白瑜,论辈分,自己应当叫她一声姑姑,似乎很小的时候,就听大家就都说白瑜是白家最漂亮的女孩子,她见过白瑜,现在再去回想,却只记得阳光下的笑脸。那个白瑜和眼前的阑珊模模糊糊重叠了起来,分不清楚。
“她初入江湖时想法还很简单,觉得天下之大,总有容身的地方,便投奔了厉鬼道,却不料厉鬼道的师兄弟都爱上了她。她钟情于师弟,两人私定终身,却不料师兄从中作梗,把师弟逐出师门,将她强留在厉鬼道中。”白袖萝继续说着,“那时她已经有了身孕,偏偏死劫也快到了,便跑了出去,为了避开死劫,没有去寻找婆雅稚,而是隐藏在深山中。”
白袖萝仿佛总能捕捉到母亲记忆中那些已然模糊的记忆。五月份,阳光照得蔷薇花的花瓣有如透明的锦缎,十多岁的白瑜走在路上,有一个模样英俊的少年从路边的桃树上摘下桃子,递给白瑜。
那个少年说:“姑娘,你要在哪里落脚?不如去前面的厉鬼道,那里是我的家。”
少年就是二十年前的婆雅稚。他的眉眼之间似乎有些阴柔之气,又不显得鲁莽,白瑜忽然觉得他十分可亲。
白瑜跟随那少年沿着山道走了不多时,就见从山上下来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年轻道士,看见少年,和颜悦色地问道:“师弟,你方才去了哪里?”他虽然是跟婆雅稚说着话,目光却驻足在跟在身后的白瑜身上。他就是二十年前的凌令灵。
“他们二十年前还是要好的师兄弟,因为白瑜才反目成仇的。”乾达婆说道,“婆雅稚有时间召集信徒,却不去寻找白瑜,婆雅稚总是做这样的事情,为了弥补错误,去犯下更大的错误。”
“所以我恨他。但是我却感觉,母亲并不恨婆雅稚,甚至对他还有些旧情。我不明白,大概也不需要明白。”白袖萝摇了摇头,小舟行进得飞快,水道中极为复杂,有的地方浅得不盈寸,阑珊却能轻易地将船撑过这些地方。
“当时大雪封山,母亲逃进山中几个月后,雪化了,厉鬼道的门人进山寻找,才找到了刚出生的我,却没有找到我母亲,他们都认为是母亲已经死了,尸体被野兽拖走。不久后,凌令灵远走,当时只有十五岁的凌小五就成了厉鬼道道主,我是和凌修一起长大的。我告诉凌修我没有七情六欲,到了二十五岁时便会死,都是为了让他帮我,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婆雅稚和凌令灵……”
二十年前的寒冬,白瑜望着山中覆盖尺余的白雪,心中却想着是婆雅稚。待她封闭了五感,所有的痛苦和感情都慢慢淡去,反而是白袖萝为她的母亲感觉到不值得。阑珊不说话,也绝不会流泪,甚至连面容都不为人所知。但是白袖萝却轻而易举地体会到母亲当时孤身一人在风雪中的绝望,她恨透了婆雅稚和凌令灵这两个男人。
厉鬼道的门人进山,在一个简陋的窝棚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婴孩,四下寻找,却一无所获。白瑜不知所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寻到她的一双绣鞋。山中白瑜的墓中,葬的便是这双绣鞋。
当许多年之后,凌修对白袖萝说出钟情的话时,白袖萝第一个反应是转身就逃。因为母亲的缘故,她无法再接受男人。
白袖萝的眼中落下泪来:“凌修对我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是我欠了他的。厉鬼道中的人,我都欠他们的,凌修,凌小五,薄子夏……”
白袖萝还想要再往下说,乾达婆转过身,将她一把抱在怀中。
“不必再说了。袖萝,对我而言,这些过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只爱你,无论你母亲是否在世,无论你父亲是谁,无论是否有七情六欲,无论是否有死劫,无论你变成何等模样,我都只爱你。”
“好。”白袖萝难得地没有再反驳乾达婆,只是点了点头,就将头倚靠在乾达婆怀中。
阑珊半侧过身,那模样像是看了舟尾相拥的两人一眼,继续撑着船。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船中山脚的一条小溪中穿梭出去。乾达婆这时候才发现白袖萝脸上都是纵横交错的泪痕。
“为何要哭?”乾达婆怜惜地擦去白袖萝脸上的泪珠,“因为难过?”
白袖萝摇了摇头,勉强笑了起来:“不是难过,是开心。”她沉默片刻,轻声问乾达婆:“我们以后该如何?”
“当然是做一对人人称羡的眷侣。”乾达婆亦笑了,她扯落头上深红色的纱巾,随手丢入了溪水中,“你不必忧心,全部都交给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