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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金回来了。对于薄子夏而言,这至少算是一件好事。
次日,天刚亮,央金便和几名吐蕃人准备上马离开。彼时薄子夏刚揉着眼睛迷迷糊糊起床,听到外面有马的嘶鸣声,慌忙追出去,见央金正要离开,便大声问:“你们要去哪?”
央金回头,对薄子夏摆摆手说:“我们去城中有事情要办。阿妹,你还是回去休息吧。”
央金对薄子夏素来知无不言,她这么说,大概的确有什么事不愿让薄子夏知晓。薄子夏只好闷闷地应了一声,倚着门框看吐蕃人驱马下山,马蹄将积雪扬起来,成了一团团白雾。
凌令灵自从前日一大早离开厉鬼道之后,就再没回来过。看他当时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可能是闯进修罗道踢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修罗道众人撂倒打死了。合德无家可归,应该也在山里冻死了吧?白袖萝的命也快要不长了,待一切人都已死去,或许自己的过往也就随着烟消雪融而化为无物。
她走出门,看吐蕃人纵马沿倾斜的山道冲下山。山路上还积了雪,马却跑得飞快,可见吐蕃人是驯马高手名不虚传。
因为薄子夏站在高处,所以看得清楚,冲在最前面的吐蕃年轻人本来是将身体前倾伏在马背上保持平衡的,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直起了腰。马受惊扬蹄嘶鸣,不肯往前再行一步,其后人马大乱。但是那个小伙子好像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随后一个圆溜溜的东西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血喷溅而出,洒在道两边的白雪上,薄子夏隔了这么远,也觉得那红色将眼睛都灼痛了。
那几人都用吐蕃语慌乱地喊了起来,薄子夏意识到,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的东西,是吐蕃小伙子的头……她不由自主倒吸了口冷气,也顾不得衣衫单薄,拔腿就往出事的地方跑过去。
道路两边都是灌木,其后便是积了皑皑白雪的大树。若有刺客埋伏于其中,能够丝毫不被赶路的人所察觉,相隔数步摘下人头,甚至连一点雪都没有被震下来,该会是何等高手?薄子夏脑中转动着无数个念头。杀人者会是合德吗?不对,合德的刀法没有这般出神入化;也不会是婆雅稚,因为婆雅稚右手残疾。
及至跑到山道上,太阳已经升了起来,阳光从挂满霜雪的树梢间漏下来,薄子夏看到那道横亘在路中的银光,宛若透明的刀刃,上面还挂着冻结的血珠。
一根发丝一般粗细的琴弦被系在道路两边的树上,正好拦在道路中间,大约有六尺来高,恰是人骑在马上时,脖颈的高度。吐蕃人下山时,太阳尚未出来,这小伙子没有注意到路中的反光,马又跑得飞快,便被这琴弦硬生生将头颅勒掉。
此等杀人手法,薄子夏以前听说过,是山中的江湖客寻仇时惯用的手段,但受限颇多,近些年也鲜有听闻了。薄子夏低头,看到死者红色的血从断颈中淌出来,泛着沫子,渗入被踩踏得发灰的雪地中。会是谁在此处布下这根琴弦?修罗道的人自然最可疑,但修罗道行事风格多比较干脆,乘夜偷袭杀人,也不至于布下这样一道机关。
而且,琴弦设在路中,最多只能杀一人,比之挑衅,或许更像是个警告。
“阿妹,你快回去,不要看。”央金不知何时冲到薄子夏的身边,扶着薄子夏的肩膀。两人的距离太近,薄子夏听到她牙齿格格直响,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两人往后退了几步,脚陷入道边堆积着的厚厚积雪中。
央金双手按在胸前,闭上双眼,用吐蕃话低声喃喃念着什么。
厉鬼道中的人也听到山路上的动静,纷纷跑出来查看情况。薄子夏回过头,见凌修衣服都没穿好,嘴里叼了个馒头,拂尘挂在肩膀上就冲了过来。
薄子夏没有去听凌修和央金的阿爸在说什么,周遭的门人又在议论些什么。她只觉得阳光十分刺眼,反射着那根悬在路中间的琴弦上更为刺眼。
冷不防地,她听到凌修对自己道:“薄子夏,你去这周边看看情况,若有可疑的蛛丝马迹,不要妄动,立即返回复命。”不待她答是,凌修又给别的门人摊了些任务,大抵是四处看看。薄子夏心中觉得好笑,真凶想必早就逃之夭夭了,哪里还会留在这里教人察觉到踪影。不过凌修现在好歹也是厉鬼道主,薄子夏点了点头,就算领命了。
她解下腰间佩刀,小心翼翼地拨开路边积了雪的灌木,朝着山坡人迹罕至的一侧走去。当她侧过身时,看到央金正望向自己,彼此的对视只有一瞬,央金就移开了目光,去牵站在一边的马。
雪足足积了有一尺多厚,冻硬了走起来更加艰难。薄子夏一边拨开挡在面前的树枝,一边后悔没有与厉鬼道别的门人搭伴。她仔细查看着四周雪野,到处是被雪覆盖着的灌木和大树,并不见什么踪迹。她叹口气,寻了棵树干,后背靠在上面,想起白梦珏对自己说的事情。
她不是不愿意陪伴白袖萝,但是当白袖萝死去之后,白梦珏会不会一刀捅了自己?她的顾虑远远比所要想的更多,故难以作出决定。
薄子夏闭上眼睛,按了按太阳穴。她敏锐地察觉到积雪表面冻硬的表层被踩踏的声音,有人在靠近自己。会是厉鬼道的门人吗?她睁开眼睛,看到合德正站在离自己不足十步的地方,望着自己。
薄子夏拔刀出鞘,不自觉地握紧了刀柄。
合德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脸色苍白,毕竟这两天她估计都是在山中栖身。她那件有孔雀翎羽图案的外衣上被挂了个大口子,头发披在身后,被冷风轻轻吹拂着。
两人对视了许久,都没有说话,也无需说话。合德忽然冲了过来,将薄子夏的肩膀按在树干上,近乎疯狂地吻她的额头和脸颊。薄子夏的手肘微微抬起来,刀尖抵住合德的肋骨,但合德却像无所察觉一般,依然吻着她。薄子夏的手指颤抖,终究没有让刀锋再往前刺一寸。
“我这些天一直跟着你,我知道那个吐蕃人死了,知道昨天乾达婆去找了你。”合德将额头抵住薄子夏的脸侧,低声说,“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也都看在眼里。远远看着你,却触碰不到你,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薄子夏将合德推开,同时向后退去。但身后就是树干,退无可退。
“跟我走,好吗?从此不再涉江湖半步,江湖恩怨,与你与我再无关系。”合德的声音悲戚,薄子夏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仿佛被梗着样东西一般,堵得难受。
她将刀挂回腰间,转身踏着雪往山坡上走。
合德追上去,抓住了薄子夏的衣袖:“你是为了查明吐蕃人死的事情吗?你想要知道那根琴弦是谁布在那里的?”
薄子夏停住脚步,半转过头:“是你?”
合德嗤笑了一声:“不是我,我要杀人,并没有这等必要。如果你真的想要知道是谁干的话,就跟我走。”
薄子夏没有动。合德轻叹了一声,语气近乎于哄诱:“姐姐,你跟我走,我会护你周全的。”
薄子夏虽然知道最大的危险因素就是合德本人,但是她终究什么都没说,而是转身沿着积雪覆没的山坡继续往上走着。薄子夏并不指望能发现那凶手留下来的什么痕迹,她只不愿留在那里面对合德而已。不知走了多久,薄子夏回过头,见合德就在离自己约十来步的地方,远远跟着自己。
“别跟着我。”
“不。”合德扬起脸说。
“那说吧,你要干什么?”薄子夏抱起双臂,狠狠瞪着对方。
“我要带你走。”
薄子夏摇了摇头,露出嘲讽般的笑容,转身继续往山坡上走。不远处就是顶部积了雪,幽深的山林,溪水藏在白雪覆没的冰层之下。她低头望着自己踩出一个又一个的脚印,心里却仿佛被山风吹开了一个口子,血肉暴露在寒冷当中,生生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