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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彦果然早了一刻回来。
他的身影不在窗前停留,手指轻动几下,明束素望见剪影,小心翼翼翻下了床,尚有些睡眼惺忪,她心里有些歉意,她没什么好与青彦交代的。
她无可怀疑。总而言之,先生是随着她的。
明束素关门的声音很轻。
风清嘉想。
她走到书桌边,旋开那只用来画图的再普通不过的周尧笔,飞快地写了张字条塞进去,然后回到床上侧着脸假寐。
这样明束素是瞧不见真假的。
周尧自然产物丰富,技人众多,其中,周尧笔价格低廉,质量亦不差,七州十二郡均有流通使用。朱朝明彰帝起便倡行简朴,连楚家也秉着简朴低调的名义,一直采购周尧笔,尽管大族中讲究的人会选用鲁圣州产出的更好的毛笔,然而周尧笔仍能进入各个机要地方。
这就是风家传讯的秘密,也是风家两朝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
她塞入字条的那只笔有特殊的记号,稍与其他周尧笔不同。
类似这样的巧妙法子还有一堆。
而非周尧风家家主者,不能分辨知晓。
是,风清嘉是天生的金羽,十八那年便从父亲手中接过家主的职位。
远在她进宫之前,远在她遇见明束素之前。
明彰帝、新政皇后想要利用她背后的势力给儿子造势,她就顺水推舟,趁机挑选一个更合格的皇位继承人,培养她,辅助她,然后借她完成自己的目的。
风家已经在这世上存在了两个朝代,是该转入地下的时候了。
而后她需要为了这个人,和她自己的打算,在各州游历,并安插自己的耳目,也亲身了解各大家族,布下后手。
这亦是每一任家主都会做的事情,只是风清嘉还借了躲开明子冉的缘由。
若没有她的首肯,父亲根本不会对逃出皇宫的明束素施加帮助,他一直是不看好她的。而风清嘉才是真正的家主,他再怎么不愿,仍是要听她的。
而待明束素夺位之后,以她的性子,稳定江山后,必定会极力削弱风家势力,这是最好的幌子,风清嘉早计较过结果得失。
这个人偏偏是明束素,也只能是她。风清嘉曾想要放弃,但却不可能放弃她。
明子元只是备选项,他的少年意气太重。他把那串佛珠戴得如此显眼,又急于跑来孔家堡敲诈,之后更敢在明束素跟前招揽她。更不用提他明显和熊夏貌合神离,并未仔细考量她能带来些什么。
总而言之,势力扩张的速度不错,但力度却不够。
而明束素不同,她对母亲的可疑死法念念不忘,这股潜藏恨意让她从小就表现优异,着眼在天下,誓要争出第一。更何况她势力如此弱小,必定会死死抓住风家的帮助,而过后则对他们加倍憎恨。
另外她好阴谋,性多疑,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更不在乎他人。
然而,即使她刻意露了些马脚,明束素仍是偏执地不敢去怀疑她。
风清嘉想。
真是没有比明束素更合适的人选了。
只是,待新帝即位,这世上便再没有风家,也再没有风清嘉。
她的家族会更好地传承下去,这便足够。
风清嘉会疼,可她仍会痊愈。
当你以为在利用别人时,说不准那人也在利用你。
她教过明束素这一点。
但,有时候风清嘉会想,明束素不要来找她,不要争夺帝位,不要对她心存别念。
那就好了。
明束素回来得很快。
她仍怀着内疚,轻声叫醒了风清嘉,没有注意到她揉着眼睛之前早已醒来。
这是探索孔家的时候了。
母亲的死和明子染的母妃脱不了干系,和孔未然的父亲,明子染的舅舅也脱不了干系。
和整个孔家,脱不了干系。
明束素不想总被这股恨意缠绕,她甚至不想来孔家。嬷嬷说过,一旦扫清其他障碍,登上皇位,母亲的仇就算是报完了。
可她既然来了,这孔家堡就非得探索一番才可。
祠堂,还有酒窖。
明束素心想。
风清嘉呵欠一声,似是仍有些贪睡,动作却不慢,几下便换上了黑衣劲装。她难得这般打扮,身段不再掩藏在宽袍大袖之下,竟是曼妙无比;蒙上半面后,原本柔和的眉眼稍显锐利,全然是换了个人。
明束素低低地吹了声口哨,风清嘉皱起眉头来,便又是惯常的先生模样了。
明束素忍不住笑出声来。
青彦咳嗽一声。
她们先去了祠堂,那儿什么也没有,明束素被列着的牌位盯得不太舒服。
孔家这些祖先,多少是自然死亡,又有多少是内斗而亡?
随后她们前往酒窖。
青彦没有随行,而是去了车上,随时准备接应。
风清嘉领着路。
酒窖就设在祠堂深处的地下,风清嘉点了火折子,在某一处的墙上摸索了一会儿。
从墙内传来几下轻重不一的敲击声。
风清嘉反着顺序敲了一遍。
明束素漫不经心地想,若是母亲没有进宫,她或许也会研究这些机关术。
而后她会怎么碰见先生呢?
或许风家的小公主会需要一个暗卫?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里面没有光,看不清有没有人。
风清嘉回头示意她跟上。
明束素点头。
风清嘉忽又停下,从袖里某处摸出姜片来让她含着。
酒窖偏凉,明束素受不得冻。
姜片微辣,口齿之间忍不住生出津液来。
明束素咽下一口,被那口子处的冷风吹散了趁机调戏先生的念头。
祠堂之下,这可不是什么风水好的地方。
她们步入黑暗之中,明束素还未伸手,便被风清嘉握住了手腕。
她总会尽力把她照顾得妥帖舒适。
明束素抿唇。
她看得很清楚,许是小时候呆的宫殿太黑太破,明束素夜里视力总好过白天。
这酒窖不算很大,以孔老爷子的地位,他可以造得更宽敞些,明束素猜测他对自己有些过分苛刻,地下的酒坛刻着阴符作为标识,全按年份分好,这验证了她的想法。
造机关起家,孔家人有这股匠人的偏执和苛刻也是极自然的,就似明家的孩子注定要为王位奔走一样,似先生这般被自己拖下水的,甚是少见。
但明束素不相信其他人。
风清嘉走得很慢,她单眼看得清楚,但另一边却不好说。
她需要确认所有布置和她情报所得一分不差。
孔家堡的事情传到明子元耳朵里太快了,难保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她不会低估任何人。
明束素停下了脚步,她瞥见了一坛酒。
梨花酒。
这不是什么好酒。梨花无香,也不出名,还偏偏开在百花盛开之时,即使是送给姑娘的,要拿时令花瓣做酿酒的底子的果酒,也鲜有专用这一种花的。
而酒已经在窖存了五六年之久,孔老夫人早已过世,孔老爷子并未续弦,在那时间前后也并未娶妾,有个小孙女出生,可梨花意头不好,也不可能是为孩子酿的。
或者,这是赠礼。
明束素向前走,她记起风清嘉喜欢桃花,但却有一块绣着梨花的帕子。
她还记得,偷出宫去瞧风清嘉时,见过当时先生的挚友赵儿,也就在谢师宴上凭借一舞打动熊家长子的那位小家碧玉,楚楚有梨花之态。
明束素嗤笑自己的飞醋吃得如此持久,妄图拼凑出什么骇人听闻的真相来。
先生的确消失了十年,那又如何呢?
那仍是风清嘉。
明束素转头提步,原本在她身前走着的风清嘉却不见了。
“先生?”
明束素轻声问,她皱着眉查看四周,才发现风清嘉是走到了一个角落,并不是消失。
她放下心来。
“束素,你且不要过来,这儿似乎有所不妥。”
风清嘉伏下身子,她遮住左眼,专心观察,那是三个挨着摆放的酒坛子,和周围的没有什么不同,但她嗅到了其他味道。
风清嘉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环岁纹饰的香囊,那是师父去年送她的,味道特别,是用了灯芯草等物做的,似乎和这儿的切合。
师父云游四海,为霁儿找解药,来过这里也有可能。
只是,问题是,他要找什么?
风清嘉想,她伸手要去拨开酒坛子,多露出些空隙查看。
她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
那儿有一根细线,以师父性格,必然连着火药。
若她不察,便会登时粉身碎骨。
风清嘉小小地倒吸了口气,她站了起来。
孔家有什么珍藏的药材,值得师父如此执念?
“没什么可疑的,是我多心了。”
她往明束素那儿走。
咔——
那是酒坛开裂的声音。
风清嘉使出轻功来,她抓住明束素,便往出口处逃。
灯芯草遇酒即燃。
明束素只觉耳边隆隆,这比重山的雪重,比苍平皇宫里明彰帝因长子之死的暴怒更恐怖,她感到身后的热浪推着她们前行。
明束素想起那坛梨花酒,再一次她瞥见了它,未曾深想,她伸手去拿。
似是几瞬,极快地她们逃了出来,而祠堂却塌了。
似是几刻,明束素没有碰到梨花酒,却碰到了它底下压着的一张字条,她把它收进手心。
风清嘉把明束素紧紧箍在怀里,她的呼吸急促,直到她们到了青彦准备的马车上才和缓下来,她甚至把自己的面具落下了。
明束素望见她眼里的恐惧,风清嘉几乎抓破了她的外衫,而她自己的沾满了血的味道。
“走!”
风清嘉对青彦下令,她皱着眉,攥着明束素的手。
这似乎是冲着她来的。
只有她会嗅到那股熟悉的味道,也有办法进入孔家堡的酒窖,而且风清嘉的行程对她的师父来说不难搞清。
毕竟他是商家的人。
可是为什么?
她不理解。
或者,她只是殃及的池鱼?
“...是。”
青彦早一步鞭了马,马儿猛地躁动,亦如他内心一般。
风清嘉没有资格对他下令,只有明束素有资格这么做,皇女太宠她了。
“皎儿,你受伤了。”
明束素强硬地把风清嘉扳过来,她看见后者的背上有许多细小的伤口,而风清嘉一时思绪未清,便没有反应,任她扯开了那些布条。
明束素狠狠咬牙,从车底翻出药箱,字条恰好掉了出来。
“别信风清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