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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仲景顺着邱敏的目光,看到不远处的那位登徒子。
今日沈仲景出门,带了一个药童和一名家丁,那登徒子看到邱敏身边一下来了三个男人,见势不对立刻溜了。
邱敏松了一口气。
沈仲景问她:“你怎么不带护卫?”
邱敏道:“我已经离开皇子府了。除了身上穿的衣服,殿下一个铜板都不让我带,我哪里还有钱请护卫。”
沈仲景吃惊:“殿下为何这么做?”
邱敏道:“我惹他生气了呗。”她不想说这个话题,简单的回答了一句,就闭上了嘴。
沈仲景心想皇家的人素来喜新厌旧,就算是宠妃,一个不慎得罪皇帝,被打入冷宫生不如死也是常有的事。邱敏只是被赶出皇子府,运气算好的了,至少在外面还能自由自在的生活。
邱敏救过他,他自然要还这个人情,沈仲景道:“走吧,你现在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邱敏还记得要买柴和炭,带了沈仲景先去买了一担柴和一担炭。
一担柴要四十文,一担炭要三百文,加上挑夫送货的钱,整整三百五十文。
邱敏心想柴还好,炭顶多烧半个月,半个月后还得再支出三百文炭钱,这日子真不知道怎么过,希望天气快点转暖,这样她也省了炭火的支出。
沈仲景瞧她付钱时数得仔细,就知道她手头拮据,一时也有些可怜她。他记得从前邱敏用的东西从来都是最好的,冬日烧的是御用的无烟白炭,如今买一担普通的黑炭都要精打细算。他本想替邱敏把这钱付了,邱敏摇头不肯,她既然决定以后要独立生活,就不该接受别人的接济。别人能接济她一时,能接济她一辈子吗?
沈仲景陪邱敏返回家中,邱敏如今一贫如洗,家里连茶叶都没有,拿不出东西待客,和沈仲景客套了两句,目送他离开。
风过处,郁结的血腥味在消沉的夜色中弥漫开来。
距离邱敏居所约百米远的一堵墙后,地上躺着一具被堵上嘴,用皮鞭抽得面目全非的男尸,男尸的手边落了一把染血的折扇,赫然是之前调戏过邱敏的那把。
沐泽把手中浸透血的鞭子扔下,吩咐身后的护卫:“处理干净。”
两个壮汉拿来麻布袋,将尸体和皮鞭一同装起来抗上,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夜色中。
栾安心想那个登徒子真是找死,居然还敢一路偷偷跟邱敏回家,意图不轨,他看沐泽眉间的阴郁益重,越发的小心翼翼:“殿下,要不把邱敏带回去吧?她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不安全。”
沐泽看着前方窗户里那一点如豆灯火,“不必,我倒要看看,被锦衣玉食娇养了五年,她一个人在外面能坚持多久。”
他最后朝窗户里那抹倩影看了一眼,将黑色的斗篷罩在头上,带着人离开。
沈仲景刚刚返家,门房给他送上一封名帖,他打开来发现这居然是皇长子的名帖,约他到城西客似云来茶楼相见。
他想了一下,带上侍从又出了家门。
城西的这家茶楼,虽然名叫客似云来,可其实面门破败,茶客稀少。
沈仲景方进了茶楼,早得了交代的店小二将他引上二楼,绕过一树作为摆设的盆栽,小二推开一间包房的门,请沈仲景进去。
和外面的寒酸全然不同,包房内的陈设华丽富贵,地上铺了长绒地毯,屋角燃了无烟的贡炭,房内只有沐泽一人,他坐在一张紫檀木八仙桌旁,手中执着雨过天青瓷茶杯,缓缓递到唇边,那清冷的瓷色,越发衬得他从眉眼到唇角,无一处不冷淡。
沈仲景灵敏地嗅到他身上飘来一丝血腥气。
“拜见殿下。”他恭敬地跪下。
“起来吧。”沐泽执起茶壶,替沈仲景倒了一杯茶,和颜悦色地说:“沈太医来尝尝本宫新得的顾渚紫笋。”
沐泽神色和缓,沈仲景反而越发的小心谨慎,这位殿下连曾经那么喜欢的邱敏都能说赶就赶,何况是他这个小小的太医。
他坐到沐泽对面,皇长子赐的茶不能不喝,端起茶杯饮下:“好茶。”
沐泽反问:“好在哪里?”
沈仲景微窒,他刚才不过是说客套话,其实他于茶道一窍不通。
沐泽没再逼他,道:“其实本宫也不懂茶,只不过刚得了父皇赏赐,拿来尝个新鲜罢了。”
沈仲景接过话头:“殿下年少有为,得圣上看中。”
沐泽嗤笑:“本宫还以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父皇最讨厌的儿子就是本宫,原来沈太医还不知道?”
沈仲景嘴角微抽,感觉要跟这位殿下客套好难,他还是闭嘴吧。
不过他想闭嘴,沐泽却不会让他闭嘴:“听说沈太医今年已经二十五了吧,为何还不成亲?”
沈仲景莫名其妙,好端端的皇长子为什么要关心他一个太医的婚事?
沈仲景道:“臣习惯了一个人自由自在,有家室反而拖累。”
沐泽一副老成的口吻:“沈太医这就不对了,老话说,男儿当先成家,而后立业。”
沈仲景心想你比我还小了十岁,却来教我怎么做男人?
沐泽忽道:“本宫听说沈太医曾有一个未婚妻。沈太医不成亲,可是跟她有关?”
沈仲景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沐泽只当没看见他的表情,继续说:“太昌十年春,曾发生过一场春旱。当时的臣相林海升,怕赈灾会减少当年给卢膳铁狼军的军饷,故而将此事隐瞒不上报朝廷。因为旱情严重,知州孙传志上告京师,将此事捅了出来,结果遭到林海升陷害入狱,不过两天时间就冤死狱中。如果本宫没记错,那位冤死的孙传志,本该是沈太医的大舅子。”
沈仲景深吸一口气,藏在袖子中的手微微颤抖。
沐泽缓缓陈述:“孙传志是礼部尚书殷士杰的学生,他死的当月发生了一场天狗食日,殷士杰连同御史中丞一起上奏父皇,言国有妖孽,要求父皇肃清朝政,矛头直指林海升,结果反遭父皇罢官。当时父皇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一连罢免大小官员五十余人,许是气急,引发头昏之症,那时给父皇看头疼症的太医,正是沈太医的父亲吧?”
沈仲景见他什么都查清了,闭上眼道:“是,正是家父。”
沐泽问他:“那沈太医的父亲,又是怎么过世的?”
沈仲景冷笑:“殿下既然都知道了,为何还要问我?”
沐泽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润润喉:“本宫说多了话,有点累,想听沈太医亲口说。”
沈仲景冷眼看向沐泽,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孙传志父母早逝,家中只有一幼妹孙月容,自小与臣定亲。孙传志入狱冤死后,孙月容也被当作罪臣家眷投入教坊司,家父趁替圣上诊治之机,求圣上释放孙月容,结果引来圣上暴怒,杖背八十,抬回家后不到三天,就重伤不治而死。”
沐泽替他总结:“杀父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所以沈太医献极乐丸给父皇,是想要毒杀君王?”
沈仲景拒不承认:“极乐丸虽是臣所制,但是药性也经过太医院所有太医检验,确定安全后才给圣上服用,殿下说臣想毒杀君王,难道太医院所有太医都想毒杀君王吗?”
沐泽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击:“本宫听说凡媚药均有毒,常食可成瘾。”
沈仲景道:“是药三分毒,媚药含毒本不奇怪。若说有瘾,那也是对女色成瘾,而非药瘾,只要控制服药的药量,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沐泽深深地看向沈仲景,语调阴沉:“沈太医何不加重药量?这样慢性毒杀,沈太医不怕有一天圣上突然醒悟,断了媚药,那你不就功亏一篑了吗?”
沈仲景猛然抬头看向沐泽:他想弑父?
不,也有可能是故意试探他!沈仲景惊疑不定,弑君之事干系重大,他不能轻易承认。
冷汗至沈仲景额上落下,寂静的房间中,他只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良久,想要报仇的心占了上风,他终于决定赌一把,低声回道:“加重药量,别的太医还好瞒过,太医院院判陆逊绝瞒不过。”
沐泽了然:“那也就是说,只要那位陆院判死了,你就可以加重药量?”
沈仲景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一直蹿到头顶,他颤抖着唇,轻轻应道:“是。但陆院判无辜,求殿下不要伤他性命,若要以牺牲无辜之人性命来达成目地,臣宁可终身不报仇!”
沐泽沉默地看了他一阵,考虑到还要用这个人,于是答应下来:“可以,本宫答应你不伤他性命,不过本宫要让他辞官回乡,这你该不会阻止吧?”
沈仲景松了一口气:“但凭殿下做主。”
沐泽起身,和颜悦色地走到沈仲景身边,对他许以好处:“沈太医不用害怕。说起来,沈太医那位大舅子还是本宫的师兄,本宫和他既然同为殷士杰的学生,他当初所受的冤屈,本宫日后定当为他平反。至于沈太医那位未婚妻,听说她后来被吏部尚书贾京要去做了妾室,只要沈太医助我成事,你那位未婚妻本宫一定替你抢回来。”
沈仲景大惊,对着沐泽跪下:“殿下不可,月容如今过的很好,求殿下不要再打扰她平静的生活。”
沐泽沉下脸:“你已经不喜欢她了?”
沈仲景低着头,并没有看到沐泽眼中的冰冷:“不是,但她既然已经嫁人生子,就让她过平平静静的生活吧,何必多生事端让她和亲骨肉分离。只要她过的好,臣便安心了。”
沐泽见他对孙月容还没忘情,放下心来。又想喜欢的女人都不去抢,看着她躺在别人的怀里,这还算个男人吗?不忍她和骨肉分离,那便把骨肉一起抢过来就是。再看沈仲景,越发觉得这么弱的男人,一点威胁都没有。
过了几日,又有人请邱敏给新嫁娘梳妆。
她自称是从宫里放出来的宫女,便有好事者去找管理户籍的里正查问,结果发现她所言非虚。
如此一传,附近的人都知道这里住了一位退役宫女。
人都有虚荣心,想着让曾经伺候过娘娘的人来给自己梳妆,感觉自己也变得高贵起来,何况成亲乃人生大事,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没有哪个闺阁女儿不想自己漂漂亮亮的出嫁。
邱敏替人画一次新娘妆,一般五十钱到一百钱不等,虽然不是每天都有人成亲,但长安极大,她住的西城区人口众多,所以隔上个几天就能有一单生意。
古人成亲讲究吉日,有时同一个吉日,会遇到好几人家成亲,她画完一家得立刻赶去下一家,连饭都来不及吃,虽然奔波劳碌,反而让她的生活更充实。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她不擅长做饭,经常在外面的饭馆里解决,早饭通常不吃,偶尔忙起来的时候还会忘记吃饭,这样有一顿没一顿,一个月下来,人瘦了整整一圈。
不过日子过得自在逍遥,这小小的不如意她完全不在乎。但是好景不长,附近渐渐有人传她是灾星转世,因为凡跟她接触过的男人最后都会倒霉。
比如老李家的儿子帮她挑过一次水,第二天就摔断了腿。
宋家的小子去她家借过一次酱油,结果遇到陌生人找茬,手被打断。
陈家的举子最惨,他给邱敏写过一首情诗,没多久举人的功名莫名其妙就被革了。可怜十年寒窗苦读,本来开春后陈举子还想去参加殿试,结果前途被毁,一时想不开上吊自尽,后被人救回来,弃了做官的梦想,跟着行商的舅舅出海去了。
鉴于那些可怜男子的不幸遭遇,人人都对邱敏报以警惕的目光,原本还想给她说亲的媒人,都默默打了退堂鼓。
邱敏:我好冤啊我好冤,呜呜呜……
这么一来,没人肯再找她画新娘妆,不然被灾星传染了霉运,岂不是要被夫家嫌弃?
她许久不曾有生意,看着日渐干瘪的荷包,邱敏一天比一天忧心。
这日,附近专替人牵活计的陈姐找到邱敏,问她愿不愿意给怡红楼的姑娘梳妆。
怡红楼自然就是青楼,新嫁娘们怕被邱敏的霉运传染,害自己的丈夫倒霉,那些青楼女子们却不怕,如果能让那些负心薄幸的嫖客倒霉,她们还求之不得呢。
倒是听说邱敏曾给娘娘们梳过妆,出于对美丽宫妆的向往,所以想找她梳妆,把自己打扮成妃嫔的样子,让嫖客过过皇帝的瘾,生意更加欣荣。
陈姐也知道正经人家的女儿是不愿意接触青楼女子的,所以没报什么希望,随意来问一问她。
邱敏都快揭不开锅了,哪里还会挑三拣四,当即就答应下来。只不过她胆小,青楼她是没那个胆量进的,不然被嫖客当成妓子怎么办?就要求那些姐儿到楼外面来,她在外面给她们梳妆。这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怡红院的姐儿们欣然答应,当日邱敏就接待了五名青楼女子。这些女子出手阔绰,邱敏替她们梳一天妆,顶得上她原来一个月所得,她拿着手中刚赚到的一两银子,觉得人生又有了希望。
当日晚上,栾安对沐泽汇报:“殿下,今日邱敏替五位怡红楼里的姐儿梳妆。”
沐泽手中的笔微顿:“怡红楼是什么地方?”
栾安道:“就是供男人玩乐的地方,青楼。”
沐泽沉默了一会,突然暴怒,将房中的瓷器全砸碎。
栾安急忙解释:“她没进青楼,是在外面替那些姐儿梳妆的。”
沐泽眼中还凝聚着戾气:“你懂什么!近朱者未必赤,近墨者一定黑!她跟谁接触不好非跟女妓接触!”
栾安忍不住替邱敏说了一句公道话:“那她不是没办法吗?您都把她逼到没钱吃饭的地步了,她只能去接青楼女子的生意。”
沐泽冷酷着脸:“就是要逼到她没钱吃饭!不让她吃点苦头,她怎么能认识到我的好!”
栾安一时噎住,因沐泽语气中透出的森冷而打了一个寒颤。
沐泽沉思片刻,重新坐回桌案旁,开始写奏折。他要上奏太昌帝,官员嫖私娼之风过盛,要求整顿官场,关闭所有青楼楚馆。
最近太昌帝嫌沐涵培植的势力过多,正有意敲打沐涵,他递上这把刀,相信皇帝一定会很乐意接过来用。
沐泽暗暗发誓:明天就把全长安的青楼都关了!看她还给谁梳妆!
本以为邱敏离了他,在外面肯定无法生存,只要邱敏后悔离开他,他自然会另寻一地把她锦衣玉食的养起来,没想到她不但能独立养活自己,还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
不过他当初只是答应她:她要走,他绝不阻拦。却没答应她:她要赚钱,他绝不阻拦。
等到邱敏荷包见底生活没有着落,他再适时出现在她面前解救她,就算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他搞得鬼也没关系,反正他没有不守承诺。
她想走,他就让她走。
但是他会让邱敏知道,她已经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