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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宁佑则是收拾了案几桌面,将刚刚没有批阅完毕的奏折重新打开,低着头又认真的阅读开来,似乎,他也没有想到问我过来做什么,仿佛一切都是这么顺理成章。
我摸索着草茎打结得部分,粗粝的触感,有些磨手。
案桌上明黄的灯光,赵宁佑握笔姿态有些恍惚,黑色的光影在他的笔尖萦绕,他笔下黑色的字体就像一个一个跃动的精灵在我眼前晃动,。
赵宁佑的神色并不好,他蹙了眉头,握笔的动作有些躁动。
我静静的望着那些快堆成小山的奏折,虽然赵宁佑没有说任何话,但是我知道,做好中原之首并不如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元贞五十三年二月,福建南岸的长江之口决堤,朝廷派去的赈灾之物一波又一波,可从京城到福建之地,关卡十处,到达难民手中的物品早就所剩无疑。
南方富庶之地,官员私自增加税收,随意扣留上缴的朝廷之物。
西北之地大旱三月,难民流离失所,怨声载道。
北部的匈奴人勾结鲜卑人,在蛮荒之地汉门关蠢蠢欲动,汉门关的将领为了保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久不向朝廷报告战况。
京中的官员更是培养党羽,分成党派,为了一己私欲,争锋相对。
这就是元贞五十三的赵氏江山,满目疮痍,令人心忧。
跃动的灯火间,颜行知的话语又在我的脑海中回荡:“那么,大长公主明白了自己的志向了么?”
是的,我是想守着赵家,可是这般艰难的事情并不是想就能做到的。
我想帮着赵宁佑,又该怎么帮?
巨大的迷茫笼罩了我全身,可前方的黑暗越仿佛露出了一丝微弱的灯光,我想用力抓住,它却想顽皮的孩童般一下子消失了身影。
然而,内心却忽然炸开了一道花,阴冷的声音如当头一棒,厉声的呵斥着我:
“赵宸安,你愿意一辈子在深宫中藏头露尾,期期艾艾吗?”
“守着孝元后的财宝像个绝望的懦夫般将所有的希望和机会都寄托给他人吗?”
“将赵家交给了赵宁佑,便有了借口一直窝囊下去吗?”
“只为了孝元后的一句‘慧极必伤’,便放弃了自己万分渴求的理想,甘心吗?”
猛然,我捏紧了手中的草编兔子,任由它尖锐的茎杆刺向我的手掌心。赵宁佑提笔在奏折上沙沙作响的声音清晰的在耳边回荡。
心头那团如恶鬼般张着血盆大口的黑影慢慢被驱散,我的心境从未有的清明,仿佛混沌的一切终于沉淀下来而变得透彻。
是的,我不甘心。
无比遵从本心,我想通了一切,也在此刻突然想明白了颜行知的话。
我离开御书房的时候,赵宁佑还在点灯熬夜,我快步走回了宝华殿,回到了自己的寝宫,遣散了屋里的宫人后,我点着灯走向了绣芳阁的密室。
自从母后去世后,我再也没来过这里,放置在石室的楠木大箱子都积上了厚厚的灰尘,点亮了石壁上的长明灯,我打开了最边上的一个木箱。
尘封的回忆伴随着扬起的灰尘被迫暴露在这昏暗的石室中。
我颤抖着手捧起了一本本母后身前留下的书籍,泛黄的书页无一不透露着历史的无声细语。
甚至还有几本蜷曲的书页图纸沾染着暗红色的血迹,深深的印在那沉重的书卷上,重现着当年的杀戮、喧嚣和无奈。
记忆中,母后当着我的面将这一本本弥足珍贵的书籍小心翼翼的摆放在巨大的垄箱中,青铜制作的铁锁封锁了它们的身影,母后搂着我,面无表情的紧紧盯着木箱上崭新的铁锁,平静的声音带着莫名的哀痛:
“这些,我的宸安统统不要学!”
可是,为了赵家,我愿意走上母后那样的道路。
冗长的卷轴被打开,大团晕开的血迹遮盖了部分黑色的字迹,百年前昆山一战的兵马战甲记录跃然纸上,从布兵到列队,到上马厮杀,无不毒辣而阴狠的手段一一在那段泛黄蜷曲的卷轴上描绘开来。
越是往后,越是能感受到这世间如草芥的生命,蝼蚁一般,碎裂在兵荒马乱的战乱时代。
我知道,母后一直尽她所能为我撑起一个没有杀戮,只有和平的乌托邦世界。
可是,母后这般聪明的人,为什么不明白,在皇室生存的人,从一开始,手上便染上了血腥,这辈子,再也去除不掉。
世间的光明与黑暗交替不停,太学殿口的晨光还似昨日,可又似乎有些不同。
殿外的铃声还在作响,我坐在自己的案桌旁不动,面前的颜太傅倚靠在太师椅上,手卷着一本书,正在聚精会神的赏阅。
一个时辰过去了,殿口朱红色的高柱的落影从我的脚边慢慢爬向了后排的案桌,颜太傅终于坐直了身子,将面前的书卷拿开,眯着眼看着做的端正的我,终于绽开了一抹笑容,道:“大长公主,终于想通了?”
我站了身子,肃着颜对着他行了一个拜师之礼,“宸安心系赵氏,愿倾尽一切守住赵氏,望太傅助宸安一臂之力!”
我拱着手,弯着腰,无比虔诚。
良久,头顶才传来颜太傅郑重其事的声音:“老臣,必当竭尽全力,倾囊相授!”
如芳苑的欢声笑语很快从宫墙的另一边传来,回荡在此刻空荡荡的大殿上,分外的格格不入。
颜太傅领着我去了太学的内阁。宽阔的案桌上,摆放着厚厚两摞资治通鉴。
颜太傅指着最上面的《周记》道:“通鉴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下迄五代后周世宗显德六年,共记载了十六个朝代一千多年的历史,大长公主既已知心中所求,就请认真熟读这十六卷书籍。”
说着,他转身指着一旁的书架道,“太学殿藏书丰富,这架上摆放的书籍皆是精品,文学课下了后,长公主记得每日在此留上两个时辰,老臣会每日前来查看公主所读内容。”
说着他捧着《周记》放在我的手中,我恭敬的接过,摊开干净的书卷,每一页空白的地方,到处是字迹整齐的笔迹和见解,皆是颜太傅亲笔所做。
内阁的窗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欢愉的鸟啼,我合上了书籍,捧着这沉重的书籍,轻声道:“宸安,定然不负太傅期望!”
过了几日,恰逢太学殿沐浴日,颜太傅放假了我一天。
赵宁文又想偷偷出宫,昭妃娘娘给他下了禁足令,没有办法,他一大早找上了我,缠着我同他一起出去做挡箭牌。
我想了想,自打舅舅回京也有好几日没有看见他们,便同宁佑说了声,在昭妃娘娘不满的眼神中坐着马车将赵宁文带了出去。
马车上,赵宁文掀开了马车的帘子,有些雀跃,“姑姑,你同秦老将军叙旧完毕后,我带着你去京城逛逛,西街那边又来了几家新的戏团,最近唱的折子戏可好听了!”
阿桃却是不赞同,“七殿下,外面人这么多,您和公主出了事该怎么办?”
赵宁文最烦别人这么说,他白了阿桃一眼:“你这奴婢,怎么竟说着这些不好听的,小爷我可是会七杀拳的人,正跟人碰上,出事哭爹喊娘是他们才对!”
说完,赵宁文又转过脸对着我道:“姑姑还记得我当时和你说的那个庞仲明吗,他们家也住在乌衣巷!跟秦将军在一片城区,我的拳法就是他教的!”
乌衣巷?
我眉头微微蹙起,乌衣巷住的达官贵人都是京中数得上名号的,这少年又是什么来头,怎么住得起乌衣巷这寸土寸金的地方?
正想着,咕噜的马车停了下来,前面驾着马车的侍从掀开帘子对我说道:“公主,前面似乎有人在争吵,官道被堵了!”
我掀开了帘幕,探着头往外头看,忽然,人群中传来了一声怒骂,“是胡人!他是胡人!边塞蛮狗竟然来我中原,真是找死,来人!快抓住他!!”
吵囔的声音一下子让人群惊慌起来,尤其是胡人这两个字,更是让城中的百姓如惊弓之鸟,尖叫着往外冲去。
人群冲撞了我们的马车,马匹受惊的抬起了前蹄。
“姑姑,小心!”赵宁文大声喊了一句,一把抱着我的身子,马匹失控,马车的车厢也跟着翻了翻,不过,很快跟随的侍从控制住了马匹,我惊魂未定的从马车上下了下来,有些不满的朝着人群中望去。
“你们都是怎么驾马的?!个个都是饭桶吗?!”赵宁文撞上了胳膊,怒声大骂着跪在地上的侍从。
人群还在受惊的似乎冲撞着,忽然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一声熟悉的怒喝声在耳边响起,
“何人在此喧闹!”
紧接着,操着刀戟的侍卫驾着马控制住了场面,一位穿着臣服的官员驾着马驶入了人群。
“大人,这里有个胡人!”先前大喊大叫的百姓立马跪在地上,指着地上被困住的人道。
从马上下来的那个官员一直背对着我,浅绯色的臣服身后,绣着圆形的鲤鱼绣纹,隐约看出是个五品官。
我对胡人深恶痛绝,在侍卫的护拥下,也跟着人群围在一边看去。
地上被束缚的那人明明穿着汉人的衣服,可是下跪的百姓却一口咬定他是个胡人。
“你是如何得知?”背对着我的那位大人开口,声音真是分外的熟悉。
地上的百姓起身一把抓着被束之人的手大声道:“小人的祖父曾入军营杀过胡人,胡人擅长用刀,他们虎口处茧的位置同我汉人不同,并且,”说着,那人一把撕开地上之人的衣衫,腰间一条略一尺宽的腰带绣着银狼的图案,“这狼形是匈奴人的图腾,小人感笃定,他是匈奴的士兵!”
我定睛一看,果然如此。
地上的人还在挣扎,一口流利的汉语,“你这是污蔑,我是漠北的汉人,我漠北的子民也是奉狼为神。”
负着手斟酌他们二人话语的大人转过了身子,露出了侧脸,我凑上去一瞧,眉头紧锁,下意识勾着嘴角。
原来宋老狐狸真的迫不及待的将自己的崽带上了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