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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里起了风,料峭袭人。月色在草木与溪涧间涂抹,肆无忌惮。与风声水声相佐的,还有精疲力竭的蹄音。
马儿自山脊飞驰而下,再也无力奔跑时,已身在幽谷深涧中。到了实在行走不动,它才驻足于溪流旁。只是它大概想不到,这埋首饮水的举动却将惊醒伏在它背上的两个人。
山涧清浅,冰凉的水花溅在了羌浅的脸颊上,她的双目不觉撑开道缝隙。
奇怪,为何碧空星辰中会有两人一骑?
她只感到了头上一沉,躯体仿佛已不属于自己。接着,她便失控地坠落,满目星辰皆被搅散。
羌浅从马背跌落溪中,流水冲刷着她的身躯。彻骨的凉意瞬间席卷全身,刺激她神志的恢复,也再度带来了那锥心刺骨的痛楚。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身边还有一人,与她如此之近,更与她无法分离。
戚烨就在她背后,与她一同栽倒在溪水里。他的肩膀紧靠着她的肩,被水浸湿的发丝黏在她颈上。
一支箭,竟锁死了两个人。
痛楚令羌浅发声困难,她也不敢妄动,因为即使再细微的挪移都会使疼痛变本加厉。她只能眼望着鲜血从自己与戚烨的身间淌出,流经身侧的溪水又不断将其冲散。而戚烨的身体早就不堪重负,如今又被利箭贯穿了肩胛,羌浅能感觉到,他只比她伤得更重,承受着比她更大的苦楚。
马儿饮饱了水,在岸边嘶鸣一声,踏着水花垂首拱了拱羌浅的双足,像是连它也忧心起两人的安危,不肯独自离去。
羌浅与戚烨已命悬一线,可就在此时,远方山野却又传来了异动,呼喝人语随风入耳。羌浅凭仅余的耳力判断,这响动人声均来自于曹千流的人马。
东厂众人正搜寻二人而来,远处林木间隙闪出点点火光,先行数人已向溪涧逼近。
羌浅惊惧地聆听着那动静,深知自己与戚烨绝不能继续躺在这溪流中。咬紧牙关,她一面强忍剧痛,一面极小心地背负戚烨站起,深一脚浅一脚趟出了流水。
马儿见羌浅从水中站起,跟回了她身边,可羌浅已没有力气翻身上马,戚烨也再经受不住颠簸,他们现在每向前走一步,噬骨的疼痛就增加一分。而马蹄落地即出声响,反倒容易令她与戚烨两人暴露行迹。
她奋力地向马儿摇摇头,叫马儿莫再随行,但马儿似是认定了她这主人,倔强地跟在她身侧,不离不弃。
好,那就让我们同生共死吧……羌浅对马儿心存感激,也就由得它跟着,步履维艰地向幽谷深处行去。
……
陡峭的山壁直耸入云,抬眼望不到边际。深谷里弥散着浓雾,吞噬了月光,亦遮蔽了羌浅的视线。
她还在走着,只是脚步已变得极慢极乱。马儿也在还在她身边,不过她看不见它,唯有她自己粗重的喘息与马儿幽幽的蹄音在耳畔回荡。
越向深处走,谷中的雾就越浓,渐渐的,痛感就像要将羌浅杀死,她的眼前只剩下无际的迷蒙。
耳后,呼喊声又追了上来,那声音代表着越来越多的人正为搜捕二人而入谷。但羌浅无力回头也不能回头,她能做的只有奋不顾身地迈着步,不去理会足下的磕绊与阻障。
伴随着浓雾的愈发厚重,追击众人的声音不再像先前急促,这些人好似在深入谷中重雾后也变得谨小慎微起来。
浑噩的思绪已不足以令羌浅思索敌人的行动,摇摇晃晃中,她发现脚下已无路可进。
两山峭壁不知何时竟会聚于一处,她的足尖撞到了坚硬的山石。浓雾飘散,高不可测的山壁好比千金巨石压在了她的胸口。
绝望如洪水冲击着羌浅的心田,生存的希冀正一点点消融,她的双腿也再不能支撑两人的重量。但当她就要瘫倒在绝壁下时,身侧却又突地被一股力量拉扯。喷射在她身体上的是马儿的呼吸,它像是发现了什么,迫不及待地要让她也知道。
羌浅眼中,马儿不过模糊的轮廓,可在马儿背后,她却看到了一束莹亮的光。双眼似被晃然灼烧,她一步步挪近那光晕。
而后,她喜极而泣。
这是一道看来永无止境的细缝,光亮就是从中射出。缝隙如被鬼斧开凿嵌入两山,狭窄到仅容一人入身,在山壁下根本望不到光束的源头。
不管这缝隙通向何方,羌浅都会选择走进去。因为看到光,她就有如看到了希望。旋即,她又听到了缝隙外马儿的啼鸣,那声音就像在叫她“快走”。她回眸看一眼马儿,却只见它扬首高鸣,忽而提足发力冲入了雾中。
马儿身形瞬时隐没在浓雾里,羌浅听它蹄音远去的方向也正是东厂人马的声响所在,竟似要帮羌浅与戚烨二人引开敌人。
她发自内心地感激这生灵,在愣怔了片刻后,继续向光源的尽头行进。
……
缝隙中的阴冷与潮湿加剧了伤痛的恶化,羌浅不知花了多久,终是背负着戚烨踏入了另一方世界。
微风轻拂,天地豁然开阔,仰首又见皓月星辰。举目可及的山坡上满布春草,而这小草狭长的叶面竟犹如通透的明镜,倒映着星月的光华,也令山野闪烁起莹莹光点。
只不过,这所有的景致都在羌浅眼底化为了虚无。她背着戚烨走上了山坡,然后又同他一齐扑倒在草地间。
猛烈的撞击导致了箭尖的错位,羌浅痛呼一声,反手够向背后。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拼命地想要将那贯穿两人的利箭移除。可是她碰不到箭身,越是延展手臂就越是备受煎熬。于是,一切努力都显枉然。
这时,却有久未听闻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虽微弱且满带苦意,却又饱含坚韧。
那声音道:“别动,忍住。”
听到这声音,羌浅果然不再挣扎,垂落了手臂,咬牙闭眼。
少顷后,她便感觉少年的手臂摩挲而过,背上的重量正发生转移。再接着,又是一次要命的剧痛,与此同时,她还听到了一声似木器断裂而产生的脆响。半晌过后,一股力量抵在了伤口一侧,随即而来的则是布帛被撕裂的声音。
山风掠过,羌浅感到了丝丝凉意,背脊已裸/露在外。白皙的肌肤上,那来历不明的图画已固定成型,涔涔血迹印染在图画各处,使之在月色下看来诡异妖娆。
但是,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她身后的人却没有了任何动作,天地万物似都在此刻归为静默。
冗长的寂止令羌浅神绪飘忽,她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而这些人与事却又在一瞬消散。
少年冰冷的手触及她的肌肤时,她就像已感觉不到疼痛,以至竟不知利箭是如何一寸寸脱出肌骨。
随后,少年压在她身上的重量也跟着消失了,她听到了草丛中的簌簌响动。她的背脊不再发冷,伤口被简单包扎,衣衫也被轻轻覆回身体。
在这之后,一切又都回归静寂。她就这样卧在山野中,不由自主放空了不再清晰的神思。
……
羌浅醒来时,夜幕之上依然有繁星闪烁。
原来卧倒的姿势改为了平躺,睁开眼便看见那不变的星月。她猛地清醒过来,而后明白了一件事——此时距离她入谷已至少有了一日一夜之久。
手臂不自觉地摸向了肩胛的伤口,箭伤处裹着布条,虽仍在作痛,相比之前也可算大有好转。
神智即刻便得到了恢复,羌浅在须臾想起了晕厥前发生的种种。她不顾一切地坐起了身,开始焦急地望向四周。
这次她留意到了这山野的不同,两节断箭被抛却在草丛里,遍野的荧光中,她看到少年的清影不知在何时离开了她身侧,一个人倚在山坡下的古树旁。
羌浅不顾伤痛地摇晃着站起了身,踉踉跄跄走下了山坡,费力地呼喊着少年的名字,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他身旁。
戚烨紧闭着双目,唇角淌出的血渍已干涸,一张脸白得吓人。他的白衣袖摆占满了草屑与泥土,胸前沾染着大片的血污。羌浅见他对她的呼唤毫无感知,惊得一下子跪倒在他面前。
她感受不到戚烨还活着,他的身体冷若寒冰,那不是生命体应有的温度。唯一能表明他存活的证据,就只剩下了微不可闻的气息。
羌浅慌乱地在戚烨身前升起了火,火光映亮了他惨白的容颜,却没能助他回复体温。他还是冰冷得令羌浅心悸。
羌浅的脑子里没有多余的想法,她只是希望戚烨能暖和起来。她不想让他死,可她也想不到还能怎样为他取暖。
终于,羌浅将身体挪向戚烨,小心翼翼地避过他的伤口,将他抱紧在自己怀里。
她背部的衣衫已被撕裂,此时与戚烨相拥就更是凌乱,甚至连胸前的衣襟也散乱开来。可她对此毫不在乎,毅然决然地将自己的胸膛贴上了戚烨的胸膛。
依偎在他的身旁,她方才感到他隐隐的心跳。
“你说过你不会死的,我不准你死。”
从满天星月到朝阳初升,羌浅在戚烨的耳边不断地重复着这同一句话。
面前的火堆灭尽,可戚烨未曾有半分醒转的迹象。羌浅只是继续地搂着他,即使他的身体仍然没有丝毫暖意,她还是固执地用自己的体温为他取暖。
她不确定戚烨什么时候会醒来,但她坚定不移地相信他会没事。也许就在下一刻,她便会看到那双清幽澄定的眼眸。
于是,蓝天流云转为黄昏晚霞,羌浅与戚烨二人仍靠在古树下。当羌浅就要对时间的流逝失去感应时,却感到了身边突来的声动。
幽微的声音只有她一人能听到,但这声音令她再次流下了喜悦的眼泪。
被她揽在身间的人几声低咳,轻缓的气息洒向她肩颈。她扬起了头,用噙满热泪的杏目看着眼前人,却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语句。
戚烨微微睁开了眼眸,墨瞳里映着夕阳的斜晖,也映着羌浅的脸。因为太过虚弱,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任由晚风抚弄着衣袂与鬓发。
羌浅这才想起自己衣衫不整,飞速裹紧了前胸,羞愧得把身子挪开了些。而戚烨缓缓地开合着眼帘,除此之外,再没任何其他的举动。
千言万语从羌浅的心田溢至唇边,她有太多的话想对戚烨倾诉。可看着他这样子,她却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戚烨也放佛没有要她开口的意思,静静地坐靠树下,胸前微乎其微地起伏。
天色很快就又暗淡了下来,羌浅重新燃起了火堆。火苗不仅仅在她的眼前跃动,更似是窜入了她心里,在她的身体内舞出忻愉的光。
她也靠回了古树,就坐在戚烨的身边。
望着这张清逸的脸,羌浅突然间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触。虽然说不清是在什么地方,也不肯定过去了多久远的时光,但她就是觉得她一早就见过戚烨,在真正与他相识前就见过。
想这些做什么……羌浅抑制住这感觉的滋生。
她只想呆在戚烨的身边,永远不与他分离。
幽幽风中,她悄悄握住了戚烨的手,与他无言共度这得之不易的清宁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