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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北平背着铺盖卷犹豫了一瞬才面无表情地踏进宿舍,只看了容川一眼,然后站在老齐身边一言不发。
老齐看着他,“北平,说两句话!”
北平张张嘴,又闭上,他听见董力生不满地哼了一声。他看他一眼,目光淡淡,想起小时候曾把这人脑袋塞进过女厕所的茅坑。
老齐和蔼地笑笑,拍拍北平肩膀鼓励,“怎么,不好意思了?有啥不好意思的,你们都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嘛,应该很熟悉了。不要拘谨,想到什么说什么,你们也是,有什么想对新战友说的话,现在就说!”
屋子里只有老齐一人笑了,其他人都像得了面瘫,表情或严肃或冷漠。多年的积怨不是一句简单开场白就能化解。气氛很尴尬,老齐知道自己有点着急了,嘬嘬牙花想了想,抬手指指屋子地面开始没话找话:“今天卫生搞得不错,谁是值日生?”
“是我,还有春生。”容川说。
老齐点点头,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表扬,然后把纪北平往众人跟前推一推,问容川:“北平的搭档有没有安排好?”
容川:“安排好了,是宝良。”
张宝良是自己主动揽下的这个活,相比宿舍其他人,宝良跟纪北平关系没有那么差,小学时,两人还做过三年同桌。虽然平日里也是互看对方不顺眼,但在考试时,两人却总能达成一种无言的默契,你借我一张纸条,我帮你吸引老师注意力,所以,张宝良觉得自己跟纪北平还算有点革/命感情。
得知自己的搭档是张宝良后,纪北平暗暗松口气,看容川的眼神稍稍变了变。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主动开口,“大家好。”
尽管惜字如金,但老齐心里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下来,奖励似的拍拍纪北平后背。然后看着屋子的其他知青说:“行了,团部还有事,我先走了,你们几个小年轻好好聊。”目光最后落在容川脸上,意味深长地嘱咐,“川子,作为班长你辛苦了,如果有事及时向我汇报。”
这是一种含义颇深的承诺,容川明白,忙立正,“是!连长!这里有我,请您放心!”
纪北平撇撇嘴,总觉得眼前场景像一场闹剧。
老齐走后,宿舍又陷入到一种诡异的寂静中,跟深冬的荒野似的。纪北平嗓子眼忽然发痒,却不敢咳嗽出声,咬牙用力忍着。刚才屋子中央有老齐,如今只剩下他,别人则统一站在另一侧,让他像一个傻瓜。
“纪北平,你想睡上铺还是下铺?”长久的沉默后,容川开了口,指指那两个没有被褥的上下铺。
先是咳嗽了几声,纪北平才问:“我跟谁睡一床?”
“我。”容川说。
纪北平看他一眼,眉头皱了皱又散开,“我睡上铺。”说着,把铺盖卷扔上去,靴子脱掉,等着梯子,几步爬到上铺开始整理被褥。容川暗暗松口气,目前为止一切还算顺利。看一眼表,对其他人说:“快吃晚饭了,大家忙了一天也挺辛苦,先休息休息吧。”说完,从春生床上搬起自己叠好的被褥放到纪北平的下铺,也开始忙活起来。
不大一会儿功夫晚饭时间到了,“兄弟们,走啦走啦!”宝良招呼了一声,大家纷纷拿起饭盒嘻嘻哈哈走出宿舍。容川本想对纪北平说点什么,但见他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叹口气,转身出了屋子。
纪北平确实睡着了。昨夜心事缠身一宿没睡,今天又从早忙活了一天,终于放松下来,脑袋刚挨枕头就进入了梦乡。再次醒来,是被从窗口飘进来的饭香馋醒的。擦一把哈喇子,北平见屋子里就剩下了他一个人。撇撇嘴,心中多少有点堵,但仔细分析一下又觉正常。
跳下床,从网兜里掏出饭盒,他先去水房刷干净。走近食堂时,窗口前已经排满了知青。他揉揉没睡醒的眼,然后就看到了王娇。她站在第三个打饭窗口的尾部,身旁照样是那个戴一副厚瓶底眼镜的武汉女生。
想了想,纪北平走了过去。他看到王娇脸上的笑容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似乎很高兴,眉飞色舞讲着什么。周围很吵杂,纪北平想让他们统统闭嘴。
王娇踮起脚尖扫一眼打饭窗口:“嘿!今天真的有西红柿炒鸡蛋!”
李永玲挥舞饭盒:“听张小可说,是兵团特意从沈阳拉过来的。每个连就分了几十斤,有的还没有呢!”
“咱属于边境团,所以分的多。”前面一个女生□□话来。
团里上一次吃到新鲜采摘的西红柿还是去年。看来想在冰天雪地,一年将近一半时间都沉浸在寒冷中的东北吃一口蔬菜真不是一般的难!所以大家都格外兴奋,望着西红柿的眼睛冒着贼光。
王娇与李永玲叽叽喳喳地说着,压根没注意到身后的纪北平。
“一会儿我要三份西红柿!”
“我要十份!”
“切,你干脆把一盆都端走好喽!”
“说实话,我现在很后悔刚才没拿脸盆过来打饭。”
“……”
听到她们俩孩子气似的谈话,纪北平忍不住扬扬嘴角。笑声引起了李永玲的注意,回头一看,“呀!”了一声满脸惊讶,“是你啊……”李永玲有点激动。王娇回过头去,看见纪北平的瞬间也有点惊讶,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没什么特殊表情,眼神有点冷淡,看他一眼,就收回目光望向了打饭窗口。
看着她不理不睬的后脑勺,北平也迅速恢复了冷淡。甩甩饭盒里的水,眼睛看向别处。
李永玲有些紧张地深吸两口气,扬起头看着他,蚊子似的小声问:“纪北平同志,你的脚伤完全了吗?”
食堂里异常吵杂,纪北平没听清李永玲到底说了啥,只是逃避似的点了点头当做回答。他知道,一旦选择摇头,第二个问题肯定便会接踵而至,然后是更多烦躁的问题。那样太烦了,他最讨厌回答不相干的人提的问题。
打饭队伍一点一点缩短,终于轮到王娇,今天连队下血本炒了两锅菜,一锅西红柿炒鸡蛋,一锅猪肉炖粉条。王娇把饭盒伸进去,讨好地对打饭的小姑娘说:“师傅,我不要猪肉炖粉条,给我打两份西红柿行吗?”
小姑娘新来的,是后厨一位职工的家属,刚安排进兵团,不认识王娇,办事公平公正守规矩,“不行!西红柿每人只打一份。”
王娇赔笑,心里清楚这事自己没理,可还是想试一试,“我知道难为你了,可那份猪肉粉条我不要了,你多给我盛一勺,哦不,多半勺西红柿,哪怕多点汤也行!”
小姑娘不满地瞪她一眼,“你这位同志真磨叽,我说不行就不行,你还跟我吵吵啥?快点把饭盒给我,后面还有好多知青等着吃饭呢!别耽误大家时间。快点地!”
王娇被训的脸红,饭盒乖乖递进去。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头顶说:“同志,我那份西红柿不要了,给她吃,行吗?”
窗口里,打饭小姑娘看一眼纪北平。灯光下,他的眼睛朦朦胧胧,有一股说不出的慵懒劲。
王娇微怔几秒,刚要说“不用了”,小姑娘却干净利落盛了两勺西红柿给她。接过饭盒,王娇赶紧道谢。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赶紧回过头对身后刚打完饭的纪北平说了声:“刚才谢谢了”。
他的饭盒里只有猪肉炖粉条和一点点西红柿汤。
面对道谢,纪北平没什么反应,嘴巴动了动,像是说了些什么,但王娇没听清。然后,有很多知青又从外面拥进来,像潮水一样,轻而易举将两个人分开了。
晚上,纪北平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左翻一下,右翻一下,身体总觉不带劲,最后索性平躺,两手撑头,看映在玻璃上的银白月光。这时,身下的木板被人踹了一脚,李容川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声线平淡,像白开水一样:“睡不着就去外面跑圈,别在床上翻来翻去的。”
“我凭什么跑圈。”纪北平小声嘟囔一句。
容川却听到了,“那你就老实点,别人还睡觉呢。”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容川说,“这木板年久失修,你丫一动,就从上面掉木头屑子,落我脸上,扎得慌。”
纪北平没说话,起身披上外衣从上铺跳下来,随意套上胶鞋,拿起手电筒,趿拉着向外面走去。
五月,北大荒的夜晚依旧寒凉,他蹲在宿舍门口抽了一根烟,然后起身去了厕所。
厕所里静悄悄。他打开手电筒,找到一处四周还算干净的坑,解开裤子,蹲上去。过一会儿,厕所外晃过两道白光,他听到一个女孩有些胆怯地问:“阿娇,你说这世界上有鬼不?”
“没有。”
“咋这么肯定?”
“小黄豆,鬼和梦一样,都是人们心中想出来的,世界上压根就没有那种东西。再说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担心有鬼的人,是因为心里有鬼。你又没做亏心事,怕啥?”
黑暗中,纪北平的眼睛亮了亮。
那一边,小黄豆还困在“鬼”的话题里绕不出来,“可是,他们有人见到过鬼,故宫里就有,我三叔就在故宫里上班,又一次下雨,夜班巡逻,他跟同事就看到一条甬道里有宫女和太监,手里还打着灯笼呢。”
关于故宫闹鬼,王娇也有所耳闻,据说是与故宫砖墙中的一种物质有关。说白了,这种物质就像录像机中的胶带一样,于百年前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录下一段影像,百年后,当时机成熟,据说还是在有雷电产生的夜晚时,录像便会自动“播放”。
不过这谣言传了几十年,却从未有人出面真正澄清过,也不知是真是假。
纪北平也不信世上有鬼,有鬼也是人装的!笑着点起一根烟,火柴刚亮就听隔壁“咕咚!”一声巨响。
王娇惊呼:“小黄豆!”
纪北平噌地站起来。烟和火柴掉在地上,微弱的光摇摇晃晃。
“阿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