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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在地毯上悠悠醒转,只觉周遭冷风习习,拳脚及金铁交鸣之声不断在空气中爆裂,唯有一个毛茸茸温暖的小物护紧自己胸口,不时乌鲁乌鲁地发出威胁之声。流云认得是自己的猫儿,心中大为感动,手足轻动,将猫儿拢入怀中,勉力抬起头来。
屋内灯烛昏暗,显是打斗时弄灭了许多,仅留墙角一盏烛台还留了一支残烛,在拳风剑雨中努力挣扎求存,勉强照出屋内情景。
一名黑衣人被灰衣的虎峰、楚离围住,黑衣裹住的身体显得异常雄壮,黑色面巾将面部包得密不透风,唯有一双黑墨般的眸子熠熠发光。虎峰二人面沉似水,配合无间。但偏偏那黑衣人身手矫捷,常常在间不容发的地方闪避过看似雷霆万钧的攻击。
流云偷眼望去,愕然发现燕王妃嘴部张开,仰面昏厥在地。流云苦笑摇头,再注意场中情形,却发现虎峰和楚离已经变招,各自手中的长剑同时蓦地分为两股,画作电光,围绕着黑衣人上下盘旋,又似用闪电织了一座牢笼,缓缓越缩越小,越缩越紧。
哗!轻微裂帛声中,一片黑衣飞起,楚离的剑尖已经击中对方肩部,却停在原位无法推进,剑尖传来“叮”的一声。
虎峰楚离脸色都是一变,黑衣人却忽然发出长笑,腕下长刀猛然爆出一团光芒,当当两声将虎峰楚离逼近的长剑截断,转眼突出二人合围,扑向墙角花窗,只一击,花窗已碎,黑衣人一跃而出,融入重重黑暗中,再也寻不着踪迹。
虎峰楚离正要追出去,却听窗外传来燕王冷静的话语:“影卫,莫贪功冒进,掌灯!”
虎峰楚离怔了一下,立刻弯腰下拜:“是!”
细碎的脚步声自屋外涌入,几名仆妇家奴将屋内打烂的东西收起,默不作声地换上了全新用具。又有两名丫鬟将各处灯火重新点燃。
流云拥着自己的猫儿,缓缓坐起,呆在原处看众人劳作。直至周围重新明亮,窗明几净,她才若有所思地看向站在窗边的那个修长身影。
“奴婢见过王爷,谢王爷救命之恩!”燕王将目光从窗外拉回,冷冷落在流云身上:“不敢!似流云姑娘这等人才,留在王府一日,本王便不得安宁一日!上次留你,是因为你洗脱王妃罪名,本王欠你一个人情!但今日之事……”
流云:“王爷为何不斩杀流云于此呢?便说流云在混战中被刺客所伤殒命!”
燕王怒视她一眼,手掌缓缓收紧:“你……你这个大胆的宫奴!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流云缓缓立起身来,怀中猫儿仍是一脸不善地盯着燕王:“王爷何必担心?流云确是皇上赏赐于王爷的,但王爷若真想要流云的命,谁又能阻拦?”流云摸了摸白猫的毛,眼睛笑得月牙一般,十分好看:“不过王爷只是要警告流云不要泄了今日夜探王府之人的身份,是也不是?”
燕王看着流云,眼眸的温度一层层冷下来,直至冰点,终于,他拂袖而去:“你这婢子,仗着牙尖嘴利,总不肯低头让人,就不怕有一日吃大亏?!也罢,你好自为之便了!”
身后一群仆从,抬着兀自人事不知的王妃低眉顺眼退出屋去。
虎峰和楚离却互相惊讶地对视,楚离更是看看流云,暗暗向虎峰竖了竖大拇指。虎峰颜色不动,但看流云的眼神却也带了钦佩。二人向流云弯腰施礼,纵身消失。
流云站在当场,笑得若有所思:“嗯,除了燕王妃,阖府上下向我行礼的,你们算是头一份……”
流云笑呀笑,眼睛里终于轻轻泛起一层泪光,一时只觉遍体生寒,只有轻轻抱紧了猫儿那温热的躯体,猫儿似乎感觉她情绪波动,抬起湛蓝的双眼,低低鸣叫了一声。
一片静美的水池之上,雾气蒸腾。已入深秋,这片水面却盛放荷花,莲瓣晶莹,荷叶剔透。隐约荷香阵阵,沁人心脾。
“果然还是老祖宗明白什么叫巧夺天工!这温水池蓄养的一池莲花,竟是比那盛夏季节开的当季荷花还要美了十分!老祖宗住的竟不是人间,是仙境呢!老祖宗,奴婢真真的不想回去了!”
淑妃一身夏季薄裳的粉白衣裙,露出胸口明艳的肌肤,立在池边汉白玉栏杆侧边,微风轻动金步摇,皓齿鲜唇,人比花娇。
“呵呵,你这丫头一张巧嘴,越发伶俐了!来呀,赏她一杯我这处老奴自制的青梅酒!”一道和煦而具威势的老妇人声音传来。一位苍发童颜的老太监立刻捧着一个玉盅,内里盛满了琥珀色酒液,低眉含笑递到淑妃跟前。
淑妃吃了一惊,手抚胸口:“老祖宗,老佛爷,这可如何使得?奴婢不能饮酒!”
黄色绫罗伞下,伸出一只戴满镶珠嵌翠指甲套的手,虽肤白胜雪,但已见微微松弛:“既尊我是老祖宗,老佛爷,那哪有不听话的道理?”
淑妃面色为难,此时也只有欠身跪倒,接过老太监手里的酒:“奴婢僭越了!”侧身饮下。
不过片刻,淑妃面色袭上一团潮红,连眼神也露出恍惚,脸上现出一丝迟钝的笑意。一侧的宫女不做声,却早早拖过一张美人榻,将淑妃扶在榻上坐下。
绫罗伞下,手再次伸出,接过了一盅参茶,声音和缓,令人安心:“说吧,淑妃娘娘,这阵子皇帝老在忙,都忙些什么呢?连看望我这娘亲,都这般疏懒了?”
淑妃语调和动作都迟缓了几分:“皇,皇上他……他很忙,呵呵呵……他很忙!我也,也好久没见他了!”身子已不自觉往榻上软倒。
饮茶的动作顿了一顿:“哦?你方才还不是说皇上对你恩宠备至,连狩猎也带你去了吗?这消息假不了,我,是有数的。”
淑妃醉意醺然,浑身都泛起一阵艳色:“我,我是跟去打猎,但那之后,那之后柳贵妃柳娘娘便,便给皇上举荐自己的侍婢流云……此后,因为这女人,这,这宫里就乱了……听说,听说太子爷求了皇后娘娘,燕王爷求了万岁爷,都要把这流云要了去当身边人……万岁爷,万岁爷喜爱燕王,自然顺了燕王的意,但听说皇后娘娘因此大是不满,皇上便干脆天天躲在养心殿……借口国事繁忙……连我也不见了……”
淑妃意识越见浑浊,语音也是断断续续:“求,太、太后娘娘……为奴婢做主……”
绫罗伞下,那双带满甲套的手将茶盅递出,宫女送上一块锦帕,替手的主人抿拭嘴角。
那是一张慈祥和蔼的脸,虽上了年纪,轮廓未失,眼眸顾盼间,仍保留着年轻时的三分艳光。挥手示意宫女退下,贵妇人缓缓支起了身体,看着在软榻上陷入昏睡的淑妃,沉吟了片刻,忽然展颜一笑:“看来我许久不走动,有人已忘了这禁宫之主究竟是谁了!福子,你说是也不是?”
白发苍苍的老太监直起腰来,竟是仪容英武,淡笑:“太后的话,正如福子心窝里掏出来的一般妥帖。”
沉香屑缓缓倾出香炉,女官的动作和缓而庄严。皇帝凝视着她素白的手,思绪明显飞去远方,手中一支朱红色的笔,已凝住半日,始终点不下去。
女官添上新香,袅袅的香气再起。皇帝如梦初醒,将笔搁置,下了座位,在屋内捋须,来回走动。
“这位沐梭沙王子来访,还带了这许多厚礼,所为何故呢?我两国尚未正式建交啊……”
正自沉吟,房外忽然传来老太监福子微微提高的声音:“太后凤驾莅临养心殿!”
皇帝吃了一惊,女官反应异常敏捷,冲上来替皇帝整理装束,随后急急走到门口跪下。皇帝立在当场,躬身一拜:“儿臣拜见母后!”
门吱呀呀地敞开,太后扶着福子,背光而立。头顶是金丝编织而成的一顶冠冕,又有九只凤钗如扇面嵌入高耸的云鬓。一身紫底压绣金凤的宫装,宽袍广袖之间微露尖利的长甲。
皇帝的声音带上几分恭敬:“母亲怎么来了?理应儿臣向母后请安!”
环佩相击声清脆悦耳,太后缓缓走进门来,复又稳稳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面颊两侧的长串珍珠流苏耳环竟自纹风不动:“怎么,皇帝还记得有我这个母亲?”
皇帝闻言跪倒:“母亲说哪里话,岂不是折煞儿子?!这一向国事繁忙,儿臣一直留宿养心殿,所以……”
太后微微抬高声调:“留宿养心殿?!”眼睛早撇向一边的女官,鼻间轻哼了一声,女官闻声,骇得面青唇白,连躯体也抖颤起来。
皇帝将头埋得更低:“儿臣不敢有半句虚言!”
太后抬手:“罢了,你是我的儿,我能拿你怎么办?起来吧!倒是有个人,你万万负她不得!”
皇帝方起身,就见福子示意两名太监抬上一张美人榻,一缕酒香绕鼻,淑妃满面娇红,昏睡其上。
皇帝脸色一变,却早被太后看在眼里,冷笑了一声:“怎么?皇帝,这是你之前极尽宠爱、放在心尖儿上的一个,我说得是也不是?”
皇帝垂首:“是,母后所言不虚,但……”
太后抬手制止,指间尖利的甲套,反射出瑰丽又冰冷的光:“不错,为了制衡各方外戚,不得专宠是皇家的规矩,但规矩不外乎人情——你父皇可将我一路扶上皇后之位,乃至禁宫之主,凭的是什么?”
太后看着自己的儿子,满面痛惜:“儿啊儿啊,你若多几分杀伐果断,为娘的也不用这把年纪了还这般操心!”
“福子,咱们走!万岁爷不想看见咱们两张老脸!”不等皇帝回话,太后已牵着福子的手走向大门。
待到门口,方停步冷冷补上:“万岁爷,你的那些个皇儿,我这个当皇奶奶的只瞧得上烈王,难为他一向心里惦着我,晓得我喜莲花,特意储了温水替我蓄养,这番心意,哼哼……比你这当儿子的可不差分毫!”
皇帝颜色灰败,跌坐在美人榻边。门口的女官神色凄凉,起身出门,反手将门掩住,一滴泪落下,仿佛还混着淡淡的龙涎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