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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里刀就如同卸掉了全身所有的力气,靠在椅背之上,低垂着头半晌才道:“他……雨化田,他是怎样的人,你真的清楚吗?”
顾少棠思忖片刻,摇头道:“他有很多心事,很多秘密:我可能永远都不能像了解你那么了解雨化田。但是我愿意……试一试”
风里刀叹道:“他从小长在人心险恶的深宫之中,步步鲜血登上厂公之位,且不说他跟万贵妃有染,为她除去怀孕妃嫔的宫闱传闻,就以他去龙门之后,你我共同见闻的情形,一句视人命如草芥总是没错的吧?那几个档头对他也颇忠心,纷纷死在我们手中,他连眉毛都不抬一下。雨化田有常人没有的本事,却没有常人一般的良心,热血和情感。
顾少棠,就算他真的一时为情爱所动,愿意为你弃恶从善,但老虎总是老虎,老虎是嗜血的总有一天要吃人,你就不怕将来一朝反目,他翻脸害你?
就算你移情别恋他人,我也不希望那个人是雨化田,并不是因为他和我相貌相同,心中含酸妒忌……”
顾少棠胸中热血涌动,点头道:“我明白,你是担心我……”顿了顿又道:“你说的我都想过,雨化田可能真的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不会害我的……。”
“我还是觉得……你与我在一起,会比较快活……”风里刀如在梦境中的呓语一般,心中酸楚无已,他的固执的天真的美丽的姑娘爱上了旁人,就像她曾经那样真挚的爱着自己。
人的心,比东流的逝水还要难以转圜。可谁能轻易放手至爱,心中不生半点留恋?
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管家景五的声音响起:“将军,您在吗?”
顾少棠忙收了脸上柔肠百结的神色,稳住声音道:“我在这里,有什么事吗?”
管家景五道:“马指挥使派人送口信来说有要事,请您立刻过府一叙。”
顾少棠迟疑道:“不能等明天吗?都这么晚了。”
景五道:“马大人说‘十万火急,性命攸关’,马府的总管就在门外等着。”
马德彪做事向来四平八稳,现在用到十万火急之类的强烈措辞,就说明真的是紧急之事,虽然跟风里刀的事情还没说完,顾少棠也不敢耽搁,站起身来道:“好吧,让他们把云舟牵出来,我换身衣服马上就走。”
景五道:“马大人说得分明,是请您和风公子一起过去。”
顾少棠惊异的和风里刀对视了一眼,马德彪找她自然是朝中或军中的事,风里刀名义上只是她的同乡好友,并无官职在身,问道:“来人有没有说为什么要请风公子?”
景五道:“没有,只是说一定要叫风公子伴您同去。”
顾少棠越发纳闷,但转念一想到了马德彪那里自然一切分明,点头道:“那就备两匹马好了。”
不多时,二人在将军府门口汇合,将军府的仆从牵了云舟和另一匹马等在外边,另外还有一人,却是马府的总管老林。
顾少棠扳鞍上马,问道:“林总管,马大人找我这么急,是边关有什么紧要的军情吗?”
老林摇头:“并没有兵部边报往来,今日府中倒有一位宫中执事的公公来访,我家大人找将军是什么事,小人就不清楚了。”
顾少棠还没答,却听身后仆从一声惊呼,转头问道:“怎么了?”
风里刀笑了笑,道:“手上缰绳没抓牢,差点从马上摔下去,幸好被他们扶着了。”
顾少棠点了点头:“你小心些,咱们走吧。”
风里刀心中又是一酸,暗想:若是昔日,她会说,‘你怎么这样笨,连马都上不去’,可惜现在我欲讨她的骂亦不可得了。
顾少棠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牛得意这些日子怎么没见?”自从真假督主归位,牛大档头在将军府出没的次数,远超过西厂,近些日子却是没见。
风里刀似乎没有听清,过了一阵才道:“他去他以前的师门了,好像有些事情。”
一行人扬鞭催马,匆匆上路。
夜路行人稀少,不多时已经到了郊外马德彪的府上,青瓦白墙,门前有两班锦衣卫守卫。
老林引着顾少棠风里刀二人入得府内,穿厅过廊,来到后院的一处房舍之外,房舍不大,门前竟然开垦了一小片菜地,放着锄头水桶等物,不像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的居所,倒像一对寻常的乡农老夫妻所居。
老林上前道:“大人,顾将军和风公子来了。”
门扉“吱呀”一响,马德彪满面笑容的迎了出来:“孩子们快进来吧。”
顾少棠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跟风里刀一起被拉了进去。
室内暖意融融,烛火明亮,泛着橙黄色的暖光,陈设简单之极却有种平淡甘甜的温馨之意,马夫人罗珍坐在桌前,正往茶壶中添着水。
罗珍抬起头来,脸上的刀疤在火光下依然分明,她看了顾少棠二人一眼:“坐吧。”
罗珍抬起头来,看了顾少棠二人一眼:“坐吧。”
顾少棠和风里刀依言坐下,都有些惴惴不安。
罗珍给二人和丈夫依次倒了热茶,茗茶清澈杏绿,香馥若兰,是上好的西湖龙井。
风里刀饮了一口,抬头笑赞道:“谢谢夫人的好茶。”眼睛忍不住在罗珍脸上的刀疤上驻留了片刻,倒不是风里刀有意无礼,那疤痕从眉头斜贯到左腮,甚是抢眼,如此近的距离,很难不注意到。
罗珍“哼”了一声,道:“小子,你可是在嫌老太婆脸上这刀伤吓人?”
风里刀赶忙道:“晚辈不敢,朝中人人皆知马夫人为救夫千里迢迢孤身闯战场,虽然被鞑子所伤,但也救了马大人性命,成就了一段美满姻缘,夫人也被朝廷封了一品诰命,“勇义夫人”。”
罗珍和马德彪都摇头笑了起来。
罗珍道:“小子,你长着这般聪明的面孔,怎么笨得出奇?”
风里刀嗫嚅道:“这……这……”
罗珍道:“千里迢迢,战场广大,几千几万人厮杀在一处,一个年轻女字,怎么知道自己的夫君身在何处?就算知道,没走几步,也会让鞑子一刀杀了,又怎么救人?”
风里刀和顾少棠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明明说叫他们过来是由要事相谈,怎么忽然说起这些陈年往事?
但也不好直接出口询问,风里刀只得拱手道:“小子愚钝,还请夫人指教。”
罗珍哈哈大笑起来:“什么年轻女子为救丈夫孤身闯疆场,全是后来编出来骗朝廷的假话,那时候,我还不识得这个老东西呢,”转头看了眼微笑的老丸子:“救他,倒是确有其事,他人又胖本事又差,总不成给鞑子杀了。”
顾少棠奇道:“那夫人您是……”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隐隐有些不安。
罗珍眼神飘向远处,缓缓回忆道:“那时家乡闹水水灾,家没了,父母弟妹都给淹死了,我除了身上的一件,破衣服什么都没有,坐在路边发愁的直哭,天黑的时候有个兵路过,问我愿不愿意给他当老婆,我说不愿意,他就上来动手动脚,我伤心又生气,家里人都死光了,还有这些败类的兵欺负人,抓起一块石块就和他打了,我个子大力气又大,还懂一些武艺,没几下就把他的头打扁了。
我不愿意给人当丫鬟小妾,想这也是一条出路,就扒了那死鬼身上的衣服,投军去了。
顾少棠心中“咯噔”一下,果然……
“天亮的时候,我就找到了一处兵营,当时两个年轻的将军正领着人巡营,一个脸孔很白很俊秀傲气的样子,另一个……是一个小胖子。”
我跑上去跪下,跟他们说自己是跑散了编制的溃兵,希望能加入营中,反正那时候大明跟鞑靼一直打仗,没人会怀疑。
那个俊秀的少年将军很不耐烦的样子,说‘顾将军的麾下不收逃兵’,还让我快点滚。
我听说是在北边一直打胜仗的顾易安将军麾下,更加不愿与走,就一直求他。
那个少年将军就很生气,还说要把我送去军法处置,杀头。”
罗珍偷偷看了眼丈夫,苍老带着可怖伤痕的脸上竟有类似娇羞的表情:“我心里很害怕,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候,那个小胖子将军弯下腰看了看我,笑得脸上的肉都堆了起来,说‘伯卿,我看他应该不是逃兵,就收下他吧’
罗珍偷偷看了眼丈夫,苍老带着可怖伤痕的脸上竟有类似娇羞的表情:“我心里很害怕,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候,那个小胖子将军弯下腰看了看我,笑得脸上的肉都堆了起来,说‘伯卿,我看他应该不是逃兵,就收下他吧’。”
风里刀道:“那两位年轻将军是?”
罗珍笑了笑,道“还用说?小胖子如今变了老胖子,另一个就是景恕这小子了,当年他可不是现在这副死气沉沉,横眉立目的鬼样子,倒是像景应龙那孩子,活泼傲气得紧,除了易安将军,谁都不服气,双虎岭他不听沐老将军调遣,领兵追敌中了埋伏,还被脱了裤子打了一百军棍呢。”
顾少棠低着头,想笑却又不敢。但长久以来心头的疑惑终于解开:难怪罗珍敢对景恕叫叫嚷嚷大拍桌子,熟捻得超乎寻常,哪里半点像是“兵部尚书”与“诰命夫人”的恭谨客气?却原来是疆场上同生死共浴血的袍泽兄弟,这样的感情为将带兵的顾少棠再清楚明白不过。
“那会儿真年轻啊,我们跟着顾易安将军,打了许多胜仗……几千匹战马,马蹄扬起的尘土就像一条黄龙一样,把擅长马战的鞑子打得四散奔逃……”罗珍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忽然有一天,一群东厂的狗贼来到营中,不由分说带走了顾将军……”
马德彪伸手过去,握住了妻子的手。
“景恕急疯了,说东厂拿得是皇帝的密令,只怕不等审问很快就会杀人,连夜赶回京城想办法,军营中只有马德彪一人独自撑着,担心易安将军的安危,又担心景恕没有兵部命令独自回京会火上浇油,还得稳定军心,免得兵卒人心惶惶,更要紧的是,防着鞑子知道消息趁机偷袭。”罗珍怅然一笑:“我认识他几十年,他就那会儿最瘦,什么都吃不下,每天都要消瘦一大圈,倒是俊了不少。”
“我那时安慰他,说老天爷长眼睛的,易安将军打仗那么厉害对人那么和善,肯定会安然无恙,也许第二天,他就带着景恕从京城回来了,咱们还一起杀鞑子……可谁知道,半月后等来的是神武将军被腰斩的消息,景恕果然因为擅离职守被罚软禁家中,为了给顾家求情,嘉善公主身怀有孕,在乾清宫外跪到血崩晕厥,先帝才开恩饶了易安将军十几岁的独子。
朝廷又派了一个叫徐弘的将军接替易安将军之职,,可顾将军很受兵卒拥戴,他不明不白出事,麾下的士兵群情激愤,对新将军很不买账,徐弘这混蛋没本事又很傲慢,说了些辱及顾将军的言语,几乎酿成军中哗变。
屋漏偏逢连夜雨,瓦剌鞑子不知怎的,飞快知晓了易安将军出事的消息,连夜出兵偷袭大同,徐弘一直认为马德彪是易安将军亲信,有意挑唆士兵反对他,只给马德彪三千兵马,派他去青江峡阻击两万瓦剌精兵。三千对两万哼,只不过不想让他活着回来罢了。”
顾少棠心下肃然:青江峡一战,明军始终以十分之一的兵力阻瓦剌大军于外,将军徐弘却迟迟不派援兵,熬兵十日,所有将士几乎尽数死难,使得朝野震动,连民间都议论纷纷。先帝无可奈何,只好让屁股还没坐热的徐将军滚蛋,为平民愤,还特意嘉奖封赏了马德彪和义勇救夫的马夫人罗珍。
后来马德彪能在朝中如鱼得水,除了景家内援,还多因青江峡之战的功勋威望。
马德彪握着妻子的手,肉丸子般苍老的脸上爱意融融:“要是没有小珍,我早就死在青江峡了,她被鞑子毁了美丽的容貌,又有什么关系?在我眼中她永远都是最美的女子;不能再有子嗣,我就加倍的怜惜她。”
罗珍莞尔一笑:“马胖子也是笨蛋,竟是在我受了重伤之后才知道我是女子……哭哭啼啼的说要一起活一起死,要是我死了,他就从青江峡跳下去,这倒也不更怪他,我藏得不错……”眼光缓缓转向顾少棠:“少棠,我比你藏得还要更好些,装得更像些呢。”
就如同晴空突然闪了霹雳,顾少棠突然张口结舌,动弹不得,虽然罗珍讲述身世之时,她已经隐隐猜到自己的身份多半隐瞒不住,可千方百计隐藏的秘密突然曝露在阳光之下,还是震惊的不知所措。
风里刀头摇得像波浪鼓看了罗珍又看了顾少棠,不知道是该帮忙否认的好,还是插科打诨岔开话题的好?
顾少棠的指节都握紧成了青白色:“这……这个……”
罗珍温言道:“不必瞒我,我是过来人,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了,其实马胖子也早就在怀疑,说了几次‘顾将军有点像你’。”
顾少棠觉得胸口透不过气来,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那景侯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