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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少棠颇觉意外,扣着老高的手并没放开,眼角余光扫见雨化田怀里抱着他的醉雨剑,站在她侧后,就更放心一些。
“章大人肯出面,那就再好不过了。”顾少棠道。
“大人不敢当,老夫告老许久,整日不过寄情山水,含饴弄孙罢了,何德何能劳得几位英雄驾临?”
顾少棠撇了撇嘴:“你告老许久,官场上那套弯弯绕绕到把戏倒也没丢下,我们没空陪你鬼扯,问到了我需要的东西,自然会离开,”
杏眼目光灼灼,直瞪章骢:“你与靖隆当铺劫案到底有何关系?”
章骢捻须摇头:“什么靖隆当铺,老夫全然不知。”
顾少棠嗤笑一声:“阁老为了撇清关系,未免装过了头,竟然连靖隆当的牌匾是你所写也忘得一干二净?还说全然无关?”
章骢若无其事的笑道:“老朽年迈,记性比不得年轻时,长居此地之后,来求字的人也不少,哪里都一
一记得呢?”
顾少棠指了指自己手里的胖子老者:“他刚才明明说章大人您对见过一面的人都能过目不忘,这会儿又何必太谦呢?”
章骢语塞道:“这……这个……”
雨化田忽然上前一步,在顾少棠耳边低声道:“有大队人马朝这边过来了,起码有几百人。”
顾少棠方才还没发觉,被他一提醒,这次察觉果然隐隐有马蹄之声,从东南两个方向合围而来,人数颇为不少。秀目中怒气浮动,喝道:“老色鬼,你倒够奸猾,这边虚与委蛇,暗地里弄鬼。”
一把推开老高,飞身上前就又打算动手擒住章骢。
风里刀急叫道:“小心有诈!”
雨化田的醉雨剑已经从方才松散的抱在怀里的姿势,换成了拿在手中。
还没等顾少棠踏出第二步,电光火石间,章骢所站的回廊之上,十几处瓦片纷纷被拱起,琉璃瓦掉在地上噼噼啪啪的摔的粉碎,竟是十几个弓箭手同时跃出,寒光闪闪的箭尖同时对准了下边的顾少棠等人。
章骢后退一步,身旁也站着两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黑衣人,哈哈大笑道:“方才拿了金子走人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现在是插翅也难飞了。”
不断有弓箭手从屋顶的暗道涌出,沿着回廊和后花园的围墙,形成了一个小的包围之势。
顾少棠眼看四面八方阴险瞄准的箭头,心中暗自焦急:若真是箭雨齐发,雨化田自然没事,自己都难全身而退,更何况风里刀呢?
她把头凑到雨化田耳边,低声道:“擒贼擒王。”
雨化田摇了摇头,不理她。
他已经看见了顾少棠没看见的东西:章骢身边一个隐蔽的暗道出口,即使他冲过去,等料理了两个黑衣人,这老儿必然已经跳下暗道逃走。而在章骢逃走之后,满院的弓箭手放箭必然不会留情,顾少棠孤身一人,还要照顾那个臭东西,只怕性命难保。
顾少棠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动,但又怕自己去抓章骢,留下他不肯救风里刀,也只好皱眉发愁,暗自寻找其他出路。
僵持了片刻,只听得院外马蹄声越来越响,还有无数火把的光芒,将四周的黑夜都映成了暗红,竟是有不下千人的样子。
章骢大为得意,道:“清隐镇离扬州府衙虽然很远,明军行营却驻扎在离此不到五里之处,岳凌将军得了我信号,这就带着属下人马过来相助,你们这些小贼还不束手就擒?”
顾少棠低下头,叹了口气,收起格斗的姿势,然后把扣在手中的六枚星玄都揣了回去。
不但章骢和府中护卫都愣住了,连风里刀和雨化田都是一脸惊异。
“你过来,”顾少棠对雨化田眨了眨眼睛。
雨化田凤眸斜睨,不明所以,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了过去。
顾少棠左手搭上他的肩膀,右手将他上唇粘的鲶鱼胡须猛的一扯。
那胡须粘的甚牢,雨化田有些吃痛,轻轻的倒吸了一口气,英挺的眉头皱起,不满的瞪了顾少棠一眼。
章骢惊愕道:“你们在装疯?”
顾少棠笑了起来:“章大人,容我重新介绍,”伸手一指雨化田:“这位,是西厂厂公雨化田,奉旨出京办案来到此地。”
此言一出,章骢的脸色就如同有人突然打翻了染坊的颜料缸一般,红的绿的黄的什么颜色都有其实他倒有七分不信,明明是三个图财的小蟊贼,怎么就突然冒出个西厂厂公来?但雨化田这些年来风头极盛,御马监掌印西厂督主一路升上来,炙手可热到连远离朝廷多年的章骢也多闻大名。
还有,雨厂公狠毒如修罗恶鬼的手段,。
哪怕有十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能冒得罪这么个活阎王的危险,章骢的白胡子微微颤抖:“这……,你说他是雨化田,可有什么凭据?”
顾少棠斜眼相睨,雨大人已经恢复了西厂之主高高在上,但他脸上还有一绺鲶鱼胡子还是没扯干净,配着厂公大人招牌式的冷峻桀骜的表情,颇有些滑稽,有点想笑,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章阁老在朝中多年,位极人臣,老了老了,怎么连点规矩都不懂呢?”雨化田语气很轻,却又重逾千斤。
章骢到底是老油条,虽然了恭谨一些,态度却还是不软不硬:“老朽年迈痴愚,不知朝中有何新规,还请尊驾示下。”
雨化田冷笑道:“就算是扬州府尹在此,也得跪下说个‘请’字,你不过是二十年前的阁老,现在不过是一个无官无职的乡村老叟,也敢问张口我要凭据?”伸手随意一指周围手持弓箭将他们团团围住的家丁:“就凭你调这些来路不明的武人,将我围住,我就可以先问你个意图不轨。”
狭长凤眸如冷电扫过章骢:“西厂先斩后奏,皇权特许,阁老应该听说过吧?”
章骢的额角有丝丝的冷汗渗了出来:“老朽莽撞,但为防有人冒充厂卫,招摇撞骗惹事生非,污了朝廷和西厂的名声,还是请厂公多多海涵。”
顾少棠有些纳闷的看了看雨化田,他们这次出来,本来就拟若有需要就调动西厂在地方上的番役,雨化田身上肯定有能证明他厂公身份的信物,直接拿出来就是,何必跟这老儿多费口舌?
却见雨化田这才施施然从怀中取出一方铜制的印信,在章骢面前一晃:“阁老,可看仔细了。”
章骢的眼睛瞪得滚圆,连眼角的鱼尾纹似乎都挣开了,一眨都不敢眨,腿微微颤抖,缓缓跪了下去:“果然是雨厂公大驾光临,老朽愚昧,老朽愚昧。”
方才带他们来,又被顾少棠挟持到老高倒甚是乖觉,跳起来对周围家丁嚷道:“还不快把兵刃收了,这是老爷的贵客。”
房顶的诸位面面相觑了下,终于犹犹豫豫的放下了弓箭,等到章骢抬起头来,喝了一声:“都下去。”这才一溜烟顺着来时的暗道,都消失的没了影子。片刻之后,偌大的章府的后花园,就如同顾少棠他们方才来时的清幽了。
雨化田淡然道:“章阁老,还是起来说话吧,雨某对阁老您这两朝老臣甚为景仰,方才言语冒犯,不过情势所逼,还有事要请阁老相助呢。” 伸手虚扶章骢。
章骢连声道:“不敢,不敢”才颤巍巍的站起身来:“不知厂公有何事能用得到老朽?定然知无不言。”
雨化田扫了顾少棠一眼,缓缓说到:“我奉旨到江南查办一桩谋逆的大案,发现有靖隆当铺与此案大有牵连,不知阁老与这家当铺可有牵连?”
章骢恭声道:“不瞒厂公,那靖隆当铺,是老朽的一个远亲经营,老朽不过卖给老面子,打通些关节罢了,但他一向安分守己,绝无谋逆之事,望厂公明察。”
“那阁老是对靖隆当铺近况一无所知了?”
“正是。”
雨化田长眉一挑,手指点了点站在一旁的老高:“那为何此人今日去陇桥镇与前几日劫夺了靖隆当的匪首接洽?难道不是受你指示!”
章骢又“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就快声泪俱下了:“厂公明察,绝无此事。”
顾少棠见个古稀之年的白发老者如此,心中微觉不忍。雨化田却完全不为所动,语气更加森然:“章阁老,你的人偏偏跟匪首同一天现身一个偏僻的陇桥镇?天下的事哪有这种巧法?!”
章骢低了头,道:“定然是……是老高这个奴才,他串通了山匪图财。”向左右爆喝一声:“快把老高给我绑了。”
老高就如同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任两个黑衣人把他捆住,翻白眼儿不出声。
“章骢,你真的当我雨化田是幼稚可欺的三岁孩童吗?”雨化田的语气相当柔和,身为厂卫首脑杀伐专断的傲慢和寒意却渗入每个词里。
过了半晌,僵硬跪着的章骢这才咽了下口水,低声道:“老朽有罪,是犬子出生后,一直夜惊而啼瘦弱多病,找了有名的方士看过生辰属相,说是天生贵命,反而魂根不牢,若无有灵气的贵重法物压身镇魂,只怕难以活过周岁,”
说到此处更是语气艰难:“老朽福薄,到了古稀之年,才得此伶仃的单薄骨血,难免爱逾性命,出重金四处找寻可保平安的法器,都是一无所获,此时才听远亲说靖隆当中有个过往客商千金典当了个商周的陨玉,似有神力,老朽爱子心切,就借来一试,果然佩了此玉,小儿整夜安眠,也日渐康健,不想好景不长,远亲收到那典当的客商来信,不日路过扬州,打算赎回,老朽一时起了贪心,这才联络了山匪,让他们假作抢劫靖隆当铺,之后让远亲去扬州府衙报案被抢,丢失了当物,就不必再偿还那玉,可保我儿平安长大。”
说罢作揖连连,甚是可怜。
雨化田道:“与你合谋抢劫靖隆当的山匪姓甚名谁?盘踞何处?”
章骢道:“是扬州灵台山中匪首,叫做黄面判官,韩冥。”
顾少棠忽然出声道:“阁老大人是说,这次是你为了儿子,才不得已对靖隆当铺动手脚喽?”
章骢诚恳点头:“正是。”
“第一次?”
“是。”
顾少棠看着章骢因年老而浑浊的眼睛,一字一顿缓缓的说:“那你可知道,在靖隆当中,有件‘寅甲’当物早已失踪。”
章骢呆了一下,旋即道:“什么当物,老朽不……不知。”
顾少棠是土匪,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绕的鬼心思,云里雾里尔虞我诈,她不擅长,也不屑一顾,突然之间于最出乎意料之处杀出一剑封喉,才是她的手段。
有时最直接简单反而会更加奏效,比如方才老狐狸章骢终于还是来不及掩饰,他瞬间因意外的紧张而抽动的嘴角。
便在此时,火光和马蹄之声,已经彻底将章府团团围住,不时有人大声呼呼呵呵“闲杂人等一律避开,还在此碍事,难道是强盗同伙?连你们一起拿问”还夹杂着街道上小贩的惊呼和妇孺哭泣之声。
雨化田转头看了看墙外,冷冷道:“我奉密旨出京调查,兹事体大,现在江南只有章阁老你一人得知,若走了消息,惊走谋逆的反贼,陛下得知,阁老恐怕要落得难以善终。”
章骢忙抖抖嗖嗖的站起身来,道:“不敢!不敢!我这就出去让他们回去。”
说话之间,“啪”的一声巨响,后花园的大门已经给人撞了开来,手执火把单刀的兵卒一拥而入,为首的是个脸若圆盘虎背熊腰的汉子,身着熟铜铠甲,头戴盔缨,看见章骢更是做奋勇当先状:“阁老莫惊!扬州参将熊英来也!”铜铃大眼扫过顾少棠三人,喝道:“这三个就是强盗吗?”
章骢赶紧笑道:“熊将军,这是一场误会,这三人是我府上贵客,是家人大惊小怪,误传警报,还是请将军早些带兵回去吧。”
那参将将信将疑:“是不是这三个匪人挟持了大人家中眷属?但说无妨,包在我身上,定保他们安然无恙。”
雨化田皱眉暗想:这人也不知要夹杂不清多久,还不如先脱身再从长计议,因而对章骢道:“事情已经都告知阁老了,该怎么做,您心中有数,我们还有要事,先行告辞了,改日再来叨扰。”
他转身朝外走,风里刀也旋即跟上,顾少棠却在路过那参将身边的时候,停了脚步,转头看了他一眼:“你是扬州参将?”
“本将军正是,怎样?”
顾少棠杏眼含威,道:“身为镇守一方的将军,谄媚个告老的官僚,不惜调动朝廷的兵马做奴仆保镳之用,还骚扰百姓,我问你,你可对得起你这身铠甲吗?”
那参将大脸臊得通红,恼羞成怒道:“你这小白脸是谁?敢管本将军的事!”
顾少棠嗤笑一声:“凭你也配问我姓名?”抬步就走。
参将更是恼怒要抽刀下令抓人,却被章骢死活拦住了,也只好悻悻作罢。
顾少棠等人出得章府,虽然府外百姓又早就被那参将带来的兵卒驱逐一空,家家闭门,身为寂静,但三人顾忌着可能在黑暗中潜藏的爪牙耳目,也不停留,只捡了小路匆匆出镇,顺着山路来至清隐镇外一处山腰的石亭之处,这才停下。
其实月轮高悬,清辉满地,甚是明亮,加之此地地势颇高,可以远远俯窥到章府中高高的院墙和朱瓦大屋。
顾少棠在石桌上重重的一靠,叹了口气:“这个章骢,骨头是不是太软了点?好歹也当过首辅,比他那胖子管家还没骨气。”
雨化田和风里刀同时摇头,异口同声道:“不可信。”
顾少棠绷不住笑了出来,抿嘴奇道:“大半夜的日头打西边升了?难得你们俩能‘英雄所见略同’,为什么?”
雨化田脸上寒霜立现,不悦的皱起眉头。
风里刀对顾少棠道:“官场上嚣张跋扈的人死的都很快,”说到这里顺便白了雨化田一眼,续道:“依我看,这老小子能平平安安混到八十来岁,还在青山绿水间悠哉游哉的生儿子,恐怕就是靠这扮猪吃老虎的功夫,各方讨好,游走在各派系间独善其身。”
雨化田冷哼一声,打断道:“一个江湖混混靠冒充旁人招摇撞骗了些许时候,就自以为懂官场,班门弄斧可笑之极。章骢上去好像脓包之极,哭哭啼啼没有骨气,实则是棉花里藏着毒针,二十年首辅,多少政敌就是被他的‘软弱’所欺,一不留神放过他,日后都被他抓住痛脚,踩得永世不得翻身。”
风里刀瞪他:“我就是这个意思,你急什么?”
顾少棠眼看二人拉开架势又要杠上,赶紧打断:“别吵!咱们还是商议一下下一步应当如何吧,在章府时我问起‘寅甲’当物时章骢的反应你们瞧见了,东西肯定是在这老狐狸手中,但既然他如此奸猾,又摆明不肯交出,还真是棘手之极。”
思忖片刻,又道:“左右不过是两条道路而已,第一是智取,看看能不能想法子骗过老头子,让他把东西交出来。”
风里刀摇摇头:“恐怕不行,这种老狐狸奸猾的像鬼一样,今日咱们又提起了寅甲,他心中有了防备,就更加不会上当。”
顾少棠皱起了秀气的八字眉,发狠道:“那就硬逼,雨化田,你不是西厂厂公吗?干罗织罪名,滥施酷刑,欺压百官这些缺德事都是声名在外,现在再使一次成不成?把老头子抓起来,吓唬一下,他可能就招了。”
面对顾将军如此“赞赏”,雨化田扶着额头,哭笑不得的叹了口气,道“章骢到底是老臣,门生故吏不计其数,现在的内阁首辅商毅就是他的学生,也是文官的领袖。抓了章骢并不难,但如果无缘无故就调动西厂和锦衣卫的势力强行抓人,定会引起朝野震动,几日后若他抵死不认,商首辅等人的奏疏就已经到皇帝手中,到时候不论如何,也只能放人,不但一无所获,反而情势会更加被动,再想动章骢就难如登天了。”
顾少棠眉头皱的更深:“这‘混沌阁老’真是蒸不熟,煮不烂,吃不下的一个大麻烦。”
一时山林寂静,唯闻虫鸣。
风里刀忽道:“这只煮不烂吃不下的老狐狸太棘手难缠,能不能绕开他,找个没这么难缠的下手?”
顾少棠横他一眼,道:“他的小妾儿子?咱们做土匪时都不对妇孺出手,现在更不成”
风里刀笑道:“是,鹰帮帮规森严,帮主您侠义本色,不过我说的可不是他家眷,而是灵台山的那伙土匪。”
顾少棠道:“叫做什么黄面判官韩冥?”
风里刀抱臂当胸,点头道:“老家伙虽然说他这是第一次跟山匪有勾连,我看也未必是真,与其跟这老狐狸纠缠,还不如去找他,依我看来,土匪口中的真话比官僚可多的多了。而且,你在铜雀台也见过他,去灵台山他老巢逮人,左右一印证,就知道章骢说的话,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提起铜雀台,顾少棠有些微的不自在,轻轻踢着下脚下圆溜溜的山石,犹豫片刻,道:“也好,咱们先去灵台山一趟。”
主意既定,三人当下辨明方向,穿山踏林,奔着扬州西北方向的灵台山而去。
树木高密,山石险峻,遮挡住了一切声响,就连内力已臻化境的雨厂公,都没有发觉远远被他们抛在身后的章府,已是嘈杂哭喊交杂的的一片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