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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半夜,江沉落是被吓醒的,这一觉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梦里有一只熟悉的大手,掌心炙热地摸索过她小巧的鼻梁,她抓着这只手,明晃晃的阳光穿过新鲜的树叶,透明的眼睑,她笑得轻快明朗,像存在干净的琥珀里,却不肯睁开眼,“哥哥,你迟到!”
直到恍恍惚惚听到有人在门厅里哭,醒来第一个反应是狠狠拽了把边上的那一半天鹅绒枕头,空的,“飒飒?夭夭?”没有人应,她才想起那个丫头回到简乔身边去了,女儿被她送去了父母家里。
她坐起来,口干舌燥,招呼了两声,又发现连Lagerstroemia也不在。噢,菲律宾同乡会,落落心烦意乱,随手给她放了假。昨天飒飒还说如果自己口渴了,绝对不敢让这个长着兵马俑脸的女人帮她倒水,因为等她能叫出她的名字,搞不好已经脱水而死。
飒飒这只小白毛耗子精。
现在做什么呢?
没有下限地摇她的尾巴吧?
落落起来洗掉了脸上一层薄薄的海洋睡眠面膜,又往镜子上照了照,手指沿着脸部削瘦的曲线一点点按上去,确定眼角没有鱼尾纹,嘴角没有法令纹,才心满意足地去厨房里泡了一杯伯爵红茶,没有喝,只是任由佛手柑的芬芳冉冉地缓释在干燥的空气里。
晚上喝茶?疯了?那就等于今天早上吞的那把五彩斑斓像生化武器一样的药丸:综合维他命,胶原蛋白,螺旋藻和月见草……全白吃了。
窗外是柔和圆润的灯光下,别墅群仿佛一粒粒贝壳里的珍珠,厨房被Lagerstroemia擦的没有一丝油烟味,江沉落把手撑在大理石流理台上,听到镀金龙头的水一滴一滴地漏,她觉得有一点烦躁,并且这种烦躁在迅速地繁衍,像是有丝分裂,不停地自我复制,扩张。
这些情绪不应该是属于她的,太过于天真和矫情,非常的程景飒。
她决定打开电视看《犯罪现场》,在那些血淋淋的人体器官和骨骼里,让神经得到放松,情绪得以升华,尽管这种方式让她看上去刚带上一次性白色塑胶手套的女法医或者是什么正准备犯案的连环杀人魔,但至少,它能确保她第二天又可以精神抖擞飞檐走壁地去危害全人类了。一般这种场景如果夭夭在,她会晃着脑袋躲得远远的,并且把她的两个好朋友,一个白雪公主,一个豌豆公主,藏到壁橱里,以免遭这个不知道是亲妈还是后娘的江沉落对她们下毒手……
她有一点想女儿了,拎起电话,可已经凌晨了,又撂下,这时,门铃响起来,声音悠长,一点也不急促,在宽阔的客厅里简直有回响,她懒懒地走过去打开门,把一对漆黑的瞳仁翻进了细长的上眼睑里,看着门外人朗眉星目,一长条雄壮的手臂横撑住门框,她依然把门一摔。
秦东在门外没有松手,反而笑起来,目光却不冷不热,带着一点戏谑。
秦东显得很干净年轻,身上是一件还很浆挺的棕白格子衬衫,而江沉落记得他上午扎着连续一个礼拜没有刮掉的胡子,穿得一件黑色毛料的西装,看上去很像刚爬上帝国大厦的金刚。她的脑子里出现了无数合情合理碧波荡漾的联想,心中顿时有一匹脱缰的野马咆哮而过,当然,后面必须吊着已经连皮带血悲鸣哀嚎的秦东,一路拖行,最后把他满身的肌肉分成一块块的,送进屠宰场的巨型绞肉机里。她不痛快,从来都是拿别人开刀。
“衣服颜色不错,看上去像是刚堕入皮肉生涯的男大学生。”她下意识地喝了一口茶,尖酸刻薄的余光扫过他一眼,特别亲切地说:“但我这里不收二手货,去赶别的场子吧,会有其他富婆喜欢你的,小朋友。”
秦东缓慢地举手投降,“天气不好,刚刚下了点雨,我回去洗了个澡。”
江沉落沉思了一会,手上一倾,红茶泼到了他身上,“我知道,局部阵雨嘛,赶紧回去洗澡吧。”
“……”
秦东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卡,放在米白色的矮柜上,“你给我的钱,全存在里面,一把年纪了,真有点玩不动了。”
他松松散散地笑笑,“数字吓了我一跳,没想到我这么值钱。”
沉落心里那些很微弱很微弱的声音被迅速湮灭了,她也笑,刚想说,慢走啊,不送了,还忖度要不要加一句可有可无的“好聚好散”,秦东就走过来抱住了她的腰,把她的脸靠近自己的胸膛,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江沉落在他像轰隆隆的机翼一般的心跳声里,浓烈的带着麝香的香水味里,听到他说:“我没有啊。”
他说:“你该不会真的相信男人喝醉了就会上错人?”
“他们只会上他们想上的女人。”
秦东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第一次接不上话,回头再刺她一剑,“醋不要乱喝,就不怕缺钙?”
沉落明白自己被整了,死死地用长指甲往他腰上掐了很多下,一定是暖气开到了最高,她才会觉得身上这么热,时而滚烫,时而温暖。
……
当秦东说要请我和简乔吃饭的时候,我很淡淡地答应了,心想,嘿嘿嘿嘿!这血腥而残暴的一天终于要到了!而脑子里衍生出的画面,是大东痛哭流涕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请求简乔原谅他一时兽性大发染指了他亲爱的妹妹,而简乔肯定会随手操起一个什么玩意把他揍至生活不能自理。
按说男人之间的事应该让男人自己去解决,而秦东那个脓包希望我在场不外乎知道这次他不死也废了,我肯定不会告诉他我已经跃跃欲试啦!我可以替简乔递扳手啊!
这真是,太爽了!
所以我牵着简迟打开他家的门看夭夭正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地拔他的毛,我的心理落差,简直是,飞流直下三千尺,一枝红杏出墙来……
他呲牙咧嘴地把夭夭抱下来,“妞,去亲亲飒飒阿姨。”又得意地把简迟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来,亲大东叔叔一口。”
简迟瞳孔一张,转头干呕了两声。
我表情沉痛地抹了把脸上的口水,朝简迟竖起了大拇指,“有气节。”
结果秦东很欢快地把他抱起来,亲了一大口,我眼睁睁地看着简迟的瞳孔又活生生大了一轮,快比得上晚上撒欢的猫了,之后这个晚上,他一直蹲在一个角落里,郁闷地画圈圈。
我有点内疚,接他下课后应该直接送去简叔家。
接下去更惊恐的,是落落从厨房里面目狰狞地走出来,穿着一件黑色的围裙,手上举着一把砍骨刀。
她把刀丢到我脚边,咣当一声,“老娘不干了!”
我受到了过度的惊吓,一口气吸地肺都要爆了,缓过来后软绵绵地扶住了秦东的画架。
后来我才知道,大东只是要她帮忙切块豆腐……
他们的状态,让我在这个晚上灌了很多香槟,尤其是看到秦东把头搁在沉落肩上“嘿!嘿嘿!”的撒娇,更揉了揉太阳穴,直接抓了一把筒里的冰渣塞进了嘴里。
我需要冷静。
我在咬碳烤牛肉咬到了舌头的那一刻,忍无可忍地发了条消息给简乔,“你再不来,我就要跟他们同归于尽了!”
片刻以后,简乔回我,“堵车,坚持住!”
……
时间一晃,到了晚上八点,我已经不知不觉地大喝掉了半支香槟,摸着简直能晃出回响的肚子,想旁敲侧击出这两人复合的全过程,但我得到的全是文不对题的答案,比如江沉落,她是这样说的:“因为我觉的秦东挺好啊。”
我无比惊讶地问:“哪里挺好?”
“程景飒,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饥渴?”
“……”
而另一位,“落落什么地方好?她什么地方都挺好。” 脸皮比铁甲还厚,据说连洲际导弹都干不穿的秦东,两只眼睛炯炯发光,“我说程景飒,你被简乔带坏了啊哈哈哈……”
我的脸一阵发白,虽说我和简乔一路过关斩将地走到了这里,可我还是忍不住转头地对他说:“我们还是走吧,他俩才是全文的官配”但发现背后,没有人。
于是又是一阵感慨,每次想听到那个沉沉的男声时,都发现那家伙还堵在路上。
简乔是在简迟正在看秦东为个展准备的画时赶到的,简迟对那些画的评价非常低,抽象派一律为“左手画了圈,右手画了个叉”,具象派一律为“这个姐姐好丑啊,啊?这是男的?”最后睨了一眼把拳头捏得嘎啦嘎啦乱响的秦东,喝了一口果汁,偷偷问我,“大东叔叔的胸部也长得这么畸形?”
我又闷了一口香槟,有点陶陶然,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手一挥,“这么专业的问题,去问你落落阿姨。”
沉落正在剥枇杷皮,很淡定把果肉塞到了的嘴巴里,皮扔进了简迟嘴里,一手伸过来敲了下他的脑门,“孩子,你还是少吃点肯德基吧。”
简迟的果汁一撒,蹲到地上呲牙咧嘴的抱了半天脑袋,我转头去瞪了落落一眼,“又不是你儿子。”
她冷着斜了我一眼,看着我随时就要轰然倒下,眼神格外安然,“也不是你儿子。”
我舌头打了个结,想想也是,脚下一扭,差点滑倒,被人稳稳接住,就听到后面一个沉稳的声音说:“快是了,也就这几天。”
我看到了我前天买的那件灰色羊绒大衣出现在简乔身上,“嘿嘿”笑了两下,他拿过我的酒杯,扶到椅子上安顿好,皱了下眉头,“喝了多少?”
我想了想,没想出来个所以然来,正准备问落落,被她一把按下脑袋,她顿了顿,问简乔,“你们这就梅开二度了?”
我背后一凛,脑子瞬间有点清醒,但还是没有计算过来我们什么时候就决定把事情进展到下一步了,扭着头问:“啊?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简乔滑进厨房,“随时,看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打了个酒嗝,掰了掰手指,“这个星期还剩下三天,明天我要回学校,星期四陪晶晶去见工,星期五好像有空,但是黑色星期五啊,不吉利。”
秦东一直立在一根柱子旁发愣,这时才回魂,随手翻了翻挂在墙上的万年历,“这个星期五,怎么说的?噢,宜嫁娶,宜入宅,宜安床,宜开光……我看可以。”
简乔正好端了一盆三文鱼沙拉放到了桌上,也随手翻了翻,“嗯,这天不错。”又转头问沉落,“你怎么看?”
我越听越不对劲,陆晶晶附体状地挥了挥手,“嘿,镜头看这边,看这边,女一号在这里!”但沉落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会桌上的餐刀,用餐布逐把逐把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就这天吧,顺便看看有没有宜造人。是吗?没有宜造人,可惜了。”
在一片刀光剑影里,我云里雾里了一会,猛然吸了一口气只希望不要丢脸地背过去,低下头脸色发青地问简迟,“你有没有觉得他们正合计着怎么把我卖掉?”
他对着我猛吸了一口果汁,脸一扭。
这一晚,餐桌上全是冷腔冷调的西餐,气氛有点扭曲,尤其是简乔和江沉落两个人正经八百地讨论起泡沫经济下房地产行业的不景气,表情专业的就差各自从掏出一只计算机算出各自购买的房子在近两个月内掉价多少时,我觉得我的胃溃疡快要发作了。
我拉了拉简乔的袖子,“你买房子了?”
他把割成了很工整的一小块牛排送进我嘴里,轻描淡写说:“宜入宅?就礼拜五搬吧。你如果考虑读研,倒是离你学校很近。”
我含含糊糊地“啊”了一声,“原子公寓怎么办?”
他说:“以后留给简迟。”
沉落特别祸国殃民地笑了笑,“哎哟,简乔你真缺德,把这种充满血光之宅的房子留给儿子。”
我觉得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两拍半,一块牛肉在嘴里一本正经地嚼了半天还没有咽下去,简乔对此显得异常平静,“没事,他的八字很辟邪。”
我:“……”
由于这顿饭与我的设想相去甚远,和谐地让我很食不知味,尤其是完全没有一个人提到小鱼,我就知道,她再一次成了一抹悲催的炮灰,让我心里诸多对青春的反思和对岁月的感慨一起戛然而止,以至于这晚上我的表现只能总结为四个字:我很口渴。
我被简乔塞进副驾驶时还是昏头昏脑的,落落敲了敲车窗伏下来在我耳边说了句什么话,我也非常茫然,表示只能记住语气助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