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天大地大

谁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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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说,在我攻陷宣京前,你就拿到了月色明?”

    “是。”

    “那我可得谢你不杀之恩。”那人不甚在意地轻笑,“这么说,抓到你的时候,我应该让人搜你的身。”

    他轻哼一声:“我可不是月国派来的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细作。”

    “这大概是你最后的保命手段了,为什么告诉我?”

    薛寅倦倦打个呵欠,房内烛火在他眼睫下映出一片阴影,衬得他皮肤极白,容貌文雅秀气,乍一眼绵软温和,唯有半张的眼角漏出一星点锋利。

    “杀人不需要用毒,也不需要用刀。毒药这种东西,本身就没什么用。”他听到自己有些疲倦的声音,“我是丧尽天良,才会把这种伤天和的玩意用到自己同胞身上。这东西自月国而来,还到月国人身上,一报还一报,也是扯平了。其实想来我仍是莽撞了,如果这玩意惹得烽烟乱世,月国人又倒腾出什么类似月色明的狗屁玩意来,那可就不妙。”

    柳从之安静地听着,淡淡道:“还有我在。”

    只要他不倒,就不容月国人放肆。

    “姓柳的……不,陛下。”薛寅顿了一顿,似乎有些出神,“我初见你的时候,你说唯愿见海晏河清,天下太平。薛寅无才无能,也愿竭尽所能相助……”他说到这里,半闭的眼睛突然全部睁开了,眼神清明而锋利,微微垂首,郑重地向柳从之下跪,“薛寅在此起誓,一生忠于陛下!”

    他们二人之间的罅隙其实不少,帝王无情,薛明华当年的警告仿佛还言犹在耳。可薛寅仍是走了这条路。

    他亲手剥落了自己最后一层保护,拱手奉上他曾有的最大依仗,丝毫不设防,只因似乎不经意间,他薛寅和这姓柳的似乎早就搅在了一起,分不清楚了。

    跪至一半,一双手轻轻托住了他。

    柳从之这种人,每到他“轻轻”出手的时候,其余人便一丁点动弹不得。柳从之低头看他,眼睛笑得微弯,他的神情柔和得好似蛊惑一般,声音轻缓,仿佛一根轻滑过人心口的羽毛:“那你喜欢我么?”

    薛寅的耳根忽然红了。

    柳陛下被灯影一映,美得好似狐妖转世,瞬间就把前一刻还满口家国天下颇有架势的小薛王爷打回原形,变作一只道行有限竖耳炸毛五迷三道的猫儿。

    他似乎张口结舌了一会儿,忽然移开了目光,似乎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房内的沙漏逐渐漏完了,摇曳的烛火也燃至尽头,明灭不定,摇摆飘忽。

    然而长夜也逐渐尽了。

    月华隐没,灰蒙蒙的天边渐渐露出阳光一角,带着暖意的晨光驱离黑暗,也烤干了这几日连绵不去的落雨,终于映出几分夏日的朝华来。

    微醺的暖意自敞开的窗户处逐渐透入,薛寅被暖风吹得舒服,懒懒半闭着眼睛,分外享受,看那没骨头的模样,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和一张大床恩爱缠绵去了。

    柳从之却知道他醒着。

    小薛王爷这辈子虽是个扶不上墙的懒鬼睡神,却是个很知进退的人。他有一门了不得的功夫——当睡就睡,不该睡的时候,他其实永远醒着。懒散却不糊涂,安静却不软弱。

    能睡得着其实也是一项得天独厚的福气,偶尔柳从之看他,心里也生艳羡。

    人之一生,匆碌奔忙,有人庸庸碌碌泯于尘土,有人惊天动地不同凡响,然而事无万全,哪怕一个人再光鲜,再了不起,再威名赫赫,他也必有求而不得的。传奇如柳从之,胸有沟壑万千,心有千窍百孔,其实也不过是个十余年都睡不了一个安稳觉的苦命人,而薛寅于他,却正犹如他缺失的那一份安稳与柔软,不声不响满眼困倦,一身皮毛暖而顺,爪子看似尖利,其实也软绵绵的,轻轻扣着他的心弦。

    人对自己求之不得的东西,似乎总带那么一分艳羡与珍视,小心翼翼置于掌中,仿佛这是什么珍奇异宝,唯恐有朝一日碎了、变了样,以至于必得亲自移除——连着血肉一起。

    柳从之知道,他看似胸有成竹一切在握,对这份感情却是患得患失的。他生来本是个泥里打滚的命,却愣是教他一步一步扒开了帝王家的大门,那帝王家又该是什么样呢?

    帝王无情。

    柳从之静静凝视眼前眼睛半闭,满面倦意毫不设防的青年,半晌,露出个笑容,眼神温润如水。

    所谓帝王,应该毫无弱点,无爱无恨,高高在上,不给人一点可趁之机。柳从之曾想成为这样无坚不摧的人,可他终究是凡人,只要是凡人,就不可能无爱无恨,他注定也有挂念,也有渴求,否则,挣命挣了这么多年,最后换得冷冰冰一座宫殿,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到底是个活人啊,渴慕温暖。他置于掌中的珍宝,似乎也值得他如此相待,至少,在今朝,是这样。

    柳从之静了一会儿,站起身,动作轻柔地给躺在榻上的薛寅搭上薄被,而后起身离开。

    无论月色明有没有被使用,月*队有没有全军覆没,这一场干戈其实远未结束。

    海日命不久矣,怀着必死之心而去,以柳从之对她的了解,这女子看似柔婉,行事却颇有决绝烈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执意去江城,即便薛寅不给她月色明,她这一去恐怕也是永诀,可薛寅给了她月色明……那她恐怕,拼尽一切代价也是要用的。

    只是月色明这东西也讲气运,不知今时今日,月国人又是否有他当初的气运呢?

    显然是没有的。

    柳从之一生有此成就,运气显然起了很大的作用,只是这种逆天的运势给一个人就罢了,多几个人显然就要乱套。那些丧命的月国人这辈子似乎也没积多少德,要想时来运转,恐怕只能下辈子积德,下下辈子请早了。至于柳从之——他上辈子如果不是积了太多德,就一定是倒了太多霉。

    于是这辈子就换别人倒霉了。

    柳从之很快接到了前线传回来的消息,达慕率军突袭江城,本来胜券在握,然而绝毒月色明现世,月军全军覆没,达慕身亡,月军初战惨败,元气大伤。月军全军戒备,暂时却不敢轻举妄动,只把这泼天血仇记在心底,等来日再讨。

    然而月国人愤怒之余,也有惊讶,月色明分明是月国的奇毒,怎么落到了南朝人手里?这分明是……当今月国皇帝陛下才能驱使的东西啊。

    于是月国上下,坊间竟也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流言蜚语,也不知是否有人有意煽动,总之是传得有鼻子有眼,越来越邪乎了。

    消息传入月国皇帝本人的耳中,倒是把他气笑了。

    纱兰倒真是阴魂不散,“死”了这么久也仍要和他作对,柳从之更是可恨,成日兴风作浪搅浑水。如若他当年派出去的探子并不是那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杀了柳从之,那么他今日想必会少许多烦忧。

    但他这一生,似乎就差在这“一步”上面,杀纱兰,总差那么一步,前功尽弃,征南,也差那么一步,将帅临阵抗命出兵,结果落得个兵力大损横死的下场。

    天时地利人和,他似乎总差那么一步。

    月国修养不过三年而已,对比南朝,本无必胜把握,此番达慕又出师未捷身先死……他费劲养起来一把快刀,可不是让其在刀还未开刃的时候就折掉的。厉明知道,现在他眼前有两条路,要么以血仇鼓舞军心士气,一不做二不休开战,争这一口气。要么就暂时打消征南的念头,休养生息,静待时机。

    前者听上去痛快,也合他脾性,可若不能速战速决,战事延绵,再强的军心士气也会磨垮,最终恐怕就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胶着之战。

    而这样的仗他打不起,至少现在他打不起,纱兰恐怕未死,还在暗处盯着他,他一路走来,有仇敌无数,身在高位,行事就必得处处斟酌,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

    厉明沉皱眉思良久,眉心的戾气几乎要迸发出来,终是舒出一口气,缓缓将他一腔冷却的雄心壮志给叹了出来。这么个行事狠辣堪称枭雄的人物,这时眼中疲倦之色却深重,低咳了一声,看上去好似瞬间苍老了许多。

    殿外忽的传来曲声幽幽,还是一曲征人泪。

    那小崽子这一辈子就会吹这一首曲子。

    厉明听得毫无动容,殿外的方亭却吹得很认真,一曲哀歌,似在悼念亡者,又似在怀念生人,吹不出战火烽烟,却吹出幽幽离殇。

    纷争乱局之后,月军全军戒备,一时却未见动作。

    又过两天,传出月国皇帝微染小病修养的消息,柳朝趁势派使者顾均入月国商议和谈之事。双方谈判磨合良久,终于勉强定下局势,累累血债被重重合约条文所掩,好似消弭于无形。边境似乎又重归平静,只是不知下一次又会是哪一方的利刃,重新挑起这累世血仇,战火烽烟。

    边境小城安梧经历一场虚惊,如今倒是早已恢复如初。被暴雨洗刷一通后,在这炎炎夏日里显出勃勃生机来。街口算命的摊子又摆了起来,那号称“铁口直断”的神算大爷似的坐在那儿扇折扇,青衫风流,一看便是个登徒子。倒是他身边坐着另外一人,神情平静,埋头写一封书信。

    莫逆似笑非笑:“你不回京?那位陛下发话请你呢。”

    袁承海淡淡看他一眼,慢条斯理折好书信,“这里挺好的,我很喜欢。”

    暖风拂过,袁承海惬意抬头,却见前面不远有孩童趁着天气好正放风筝。纸鸢飘忽着在空中打着旋儿越飞越高,飞着飞着,忽听孩子“啊呀”一声,却是风筝线断了。恰好一阵风卷来,将那纸鸢卷走,不见踪迹。

    袁承海面上忽然露出个淡淡的笑容。

    莫逆笑道:“天大地大,唯自在二字难得,不是么?越之。”

    宣京。

    边境事宜暂且平定,连带着似乎天气都好了不少。薛寅站在山巅,举目远眺,抬头可见天空湛蓝,流云舒展,低头可见满山青翠,远处隐约可见宣京城的轮廓。今日阳光明媚,天气却不热,实是极为闲适。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薛寅回头,只见柳从之蹲下身,在一座石碑前倒上酒。

    当年初至宣京不久,大雪纷飞时,他来过这座山。这座山的半山上有零星几座墓,葬的都是战场殒命的英雄。其中最为赫赫有名的,是薛朝大将军江贺,一座无名碑,道尽其一生起伏。

    数年光阴一晃而过,昔年种种,薛朝种种,薛寅在这时候想来,似乎都不那么真切了。他的故国如同一场繁华雍容的镜花水月,最后被打破了,就没了。

    几年前亡国的时候,如果有人告诉小薛王爷他有一天会和柳从之搞到一起,他一定不会吝啬揍其一顿。如今再回首,却觉扼腕,他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他是眼瞎了么?

    柳陛下回头一笑。

    薛寅被他笑得心神一荡——好吧,其实他走到这一步可以说正因为他眼睛没瞎,或者说,眼神太好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柳从之面前的墓碑。

    这座墓在这座山的山顶,被护养得很好,却是一座孤碑,连他也是第一次看见。

    薛寅若有所思。

    这是柳从之义兄的墓。

    传说这是一手把柳从之从街头泥潭里拉起来,教他诗书礼仪之人。柳从之一声传奇由此而起,可以说,若无此一人,就无今日柳从之,可谓恩同再造。

    然而昔年故人终是淹没在尘土里了,将半生过往一并掩埋。此处于柳从之,恐怕是一个极其私密的所在。

    薛寅却被带来了这里,这何尝不是这个万年如一日的笑面狐狸在向他敞开胸怀?

    薛寅打个呵欠,有些出神。

    曾经的,初出茅庐的少年柳从之,对自己这位义兄又是怀抱着怎样的感情呢?

    不……少年时的柳从之,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薛寅歪一歪头,打量柳从之带笑的眉目,将属于成年男子的俊美却不失英气的轮廓稍微柔化,一双弯弯的狐狸眼稍微放大,眼前便恍惚出现了一个唇红齿白眼含春水的秀美少年,登时有些愣神,呆了一呆,才寂寞地叹一口气。

    他忽然有些遗憾自己错过了十余年前的柳从之。

    然而时如逝水,无数传奇都已淹没,无数干戈都已成过往,所余不过当下而已。

    带来的酒都敬了逝者,空中弥散一股酒香。薛寅深吸一口气,柳从之在墓前站起身,深深看了一眼墓碑上的字迹,神情平静地一笑:“我们走吧。”

    薛寅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而行,缓步走下这一座遍布坟茔的墓山。时是正午,阳光照耀,驱散山间阴森凄恻,反映出漫山翠绿,生机勃勃。沉默石碑旁有新草颇土,迎来新生。半山英雄冢内,一座无名石碑默然矗立,碑上题字笔走游龙,气势迫人。

    “将军百战死,梦魂归故里!”

    唯愿今朝,百姓安居,四海升平,不需有人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不过如果有朝一日烽烟起,那吾辈自当拼尽全力守我疆土,护我子民同胞,至死方休,一生不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