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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斋里居然有人候着我。
那人一身素服,弱柳扶风,通身疲惫的模样,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哭声儿。我前脚还没着地,她已经哭得扑了上来,眼泪鼻涕蹭了我一身。
她抓着我的半个身子猛晃悠,晃到我差点吐出出阁前咽下的饭:“我的瑶儿!”
我两耳一怵眼前一亮,哟,我的亲娘嗳!
我这才想起来方才不仅没看见我那上蹿下跳不安分的爹,就连我娘都没瞧见,方才没瞧见,她却在这儿候着我,还哭红了眼睛,哭得这般岔气的模样。
我很是费解,先帝挂了,我娘却这么伤心么!
“哎,虽然是你女婿没了,也不必这般难过。娘,你莫不是哭我守了寡?”我示意阿沫关上了门,屏退了左右,拉着我悲戚戚的娘坐了了下来。
我爹是大奸臣,我娘却不是。可我娘却是另一朵奇葩,她是个叔控。
哦,不,算着年龄,也许赶上爷爷控了。
我爹虽然名声糟糕,可是诗学文赋却一等一的好,音律弹唱也是一等一的赞,更难得的,长得也是世间少有的,好看。
是以我爹在五十多岁高龄没了原配后,依旧是个风流倜傥,小姑娘们纷纷思慕的美大叔。
美大叔放着京城的美娇娘们不要,却看上了绿林好汉堆子里我娘这朵叔控的奇葩,关于怎么看上的,却是个传说。最终他老人家爬山淌河地拿下了我外公和我那群彪悍的舅舅们,迎娶了我娘。
娶了我娘不多久,自然就有了我。我爹实在是保养得当,看不出年纪,我并没有寻常孩子家觉得爷爷当了爹的阴影,相反,我总是错把我的哥哥喊成叔。
但是我和我爹亲密无间的父女之情,终于还是在他卖女求荣的勾当里破灭了。从我大姐去了后,我已经好久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我觉得我娘这么哭着实在不是回事儿,我得开个玩笑逗她乐一乐。
“傅爱卿怎么没有来?”
我喝了一口茶,装模作样这么一问。先帝在世的时候我曾经亲耳听他这么叫唤我爹,叫得我爹跟吃了蜜似的心花怒放。我自是气他,姑且今儿就这么唤他。
“这死老头子,被那群忘八,给气坏了!”
我娘原本抽泣着歇下,听我这么一说,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情绪,瞬间又崩溃了,我好好的丧服上面又蹭上了不少污渍,我现在好歹是太后了,我觉得,我娘这么哭,太不体面了些。
我听着那声“忘八”,很努力地憋着笑:“娘,你小心把我爹也一块儿骂进去了。”我娘一震,哭是不哭了,照着头给我来了一发大的一指弹,疼得我哎哟直叫唤。
“要死了,做了太后了,自己爷娘老子都要不认了么!你爹他,被慕家那个小王八蛋快逼疯了!现下,现下连我都不识了!”
慕家的,逼疯了,么!?
我瞬时觉得头顶滚滚天雷,第一声雷惊的是“慕家”,第二声惊的是疯。
我爹被气疯了,我娘莫不是在说笑!我爹人精儿似的,得捏着他多大的软肋,才能把他气出事儿来!
我娘却顾不上我,继续哭道:“慕容恪不知怎么说动了季家,用左令调动了半个军机营的军队,又用你做威胁,把你父亲围困在府里,逼他交出右令!你父亲一辈子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耗了一夜,现下,已经气得不能言语了!”
我爹生平最爱权势,爱权势也全是为了面子。现如今,被一个小辈儿逼得在府里动弹不得,再好的花容月貌,也只怕气得不成方圆了!
我再度愕然,我爹被我看上的人,捏着我做小辫子,给气疯了!
大胤所在的东陆,自古是英雄逐鹿的最佳展台。孟氏王朝立国已有四百余年,相较于前朝大周的八百年春秋实在是不值一提。
可是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从里到外腐朽了个通透,可是碍于建国之初那几件神秘的“建国令”都掌握在水火不容的人手里,即便我爹这样的奸臣,也只敢做些媚主惑上的勾当,却万不敢打些谋朝篡位的主意。
可现下,左令和右令居然相认了么!
慕容恪万年沉静的面庞浮于眼前,一些莫名的过往涌上心头,那份清冷孤高的模样一时间却像是一把寒冰匕首刺得我措手不及,镇定全无。
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季家和慕家若是联手,那我娘就是现在带着我爹躲到我姥姥家去,也为时已晚了!
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二个想法是,事到如今,慕容恪是再不念半点情分了。
“我要出宫,我就不信单凭左令和右令,他们慕季两家就能翻天了不成!”我猛地甩开我娘的手,感觉眼睛有些迷,鼻子有些酸。慕容恪,他让我觉得心寒。他为了恨我,居然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么!
我一头的火: “他不就是恨我么,恨了这些年,还没完了,难道非要我偿命不可!他如今如愿将我囚在后宫中老死,还想如何!”
“瑶儿!”我娘一把擒住我:“你如今还不清醒么!饶是他对你,对傅家没有怨愤,他也舍不下仕途来接受你——傅邝的女儿,一个奸臣的女儿!他宁可韬光养晦去守皇陵,也看不见你,你还要胡闹么!”
我被我娘喝在原地,像是迎头浇上一盆冷水,冻得我通体寒意入骨。自古忠奸不两立,慕家世代标榜忠烈,慕容恪无论干什么,只要目标是“奸臣傅邝”都是忠义之举,而我傅家,却是再来十个殉国的忠烈将军,也救不了奸佞惑主,败乱朝纲的恶名。
我们是天生的敌人,无关爱憎。
我爹只剩下我这么一脉骨血传承衣钵,大概我爹之后,我会是这腐朽后宫的又一个传奇。为了我爹,我是不是该努力有些作为,成一个传奇。
曾经我是教养在大姐昭德皇后膝下的琼乐郡主,慕容恪的姑母文皇贵妃作为后宫实际的女主人,立志要让我脱胎换骨,把我教育成大哥大姐一样的“典范”和“栋梁”,我在宫中的无数恶行都被她无情地扼杀在了摇篮里,其中慕容恪简直居功至伟。
可就那样也不值得他百忙之中来恨一个我,若不是……我猛一机灵,我苦逼的单相思就这样夭折了,输给了忠义,输给了半只脚进了棺材的先帝。慕容恪,你大爷啊。
我娘哭着劝我:“瑶儿,只怕这里现在也被包围了!瑶儿,母亲只要你好好的!”
好,好个屁啊!我死命想挣开,可是我娘是个练家子,我被她按得动弹不得。我拼着吃奶的劲儿去撞门,冷不丁手心儿里却被塞了一块冰凉。
我狐疑地望了一眼,是月牙儿似的半张老虎脸,龇牙咧嘴的,很不友善。我还没能读懂我娘接下来的一串儿脸色,门口的人已经不想给我安生了。
“太后娘娘,微臣禁卫军统领罗摄,请娘娘即刻移步宣室殿。”
你全家的,请我去哭灵,居然烦驾到了你禁卫军统领的头上了!
请君入瓮么,你才是忘八,你全家都是忘八啊!
“滚!”我不假思索地吼出去,这一吼,吼得我的心肝儿生疼,我蹲在地上捂了半晌,也没得成效。可我娘已经拉了门预备走出去了。
“娘!”我冲上去把她护在身后,一拉开门,好家伙,小小一个潇湘斋,已然埋伏了不少人了,那个武官打扮的,是方才叫嚣的罗摄无异了,剩下一个白袍的,先不管白袍的……慕容恪!我一眼戳在了烟青色袍子的慕容恪身上,然后大步朝他走去。
他眼里依旧是那副“你们这群无知人类”的清高寡淡,从前那副迷死万千少女的神清骨秀和气宇轩昂,在他冰冷的皮相下更是发着瑟瑟寒意。
可不知怎么,越是靠近他,越是尝到了一丝不落忍。我却顾不了旁的,红着眼,扬手就是一巴掌。
“啪!”
哎呀,力气过了,我甩着膀子,火辣辣地一阵钻心的*。
阿沫躲在我身后,我嗅到了她无边的恐惧,与方才宣室殿的张牙舞爪大相径庭。
慕容恪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碰都没碰他瞬间肿起来的脸颊,可是,我却预备趁热打铁,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就骂上了。
“慕容恪,你好大的胆子!居然对我爹做那么卑鄙的事情!”
他把脸瞥向别处,并不理会我,顿了一顿,居高临下道:“太后娘娘,现在交出兵权,还来得及。”
我心肝儿又一颤,倒吸一口凉气,现在还在想着兵权么,这个混蛋!
我娘的脾气是最不好的,慕容恪欺了她女儿虐了她丈夫,是她头一号仇人,已经摆好了要开打的架势。看我被气成这般模样,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眼见得就要冲上去收拾了他。
阿沫此刻一人护着俩,这边才帮我揉着心肝儿,那边看着不好了,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夫人息怒啊!”
夫人的怒气自是平息不了了,可是夫人的身手却被人无情地鄙视了。饱暖了这些年的夫人身手明显不太行了,还没出招,就被人下了兵器——一柄赤色短鞭。
我娘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瞪圆了眼盯着下她兵器的人,快要背过气去,我沉痛扶额:傅家休矣!
那男子说话轻柔轻柔的,听来如沐春风,又像是汲地清泉一般爽朗純澈,让我红了半个耳根。
他把玩了一下鞭子,轻赞声“好鞭”,带着温润笑意:“容恪兄,看来你和太后娘娘的娘家有些过节。”
我心肝儿又一大抽,我的威信居然又被人鄙视了!
又 被 鄙视了!
我很崩溃,哑着嗓子:“你算哪颗葱?!”
他仰着一抹淡笑,微微屈身拱手,将短鞭双手奉上,朝我客气道:“首辅孟卿九,见过太后娘娘。”
月白的素袍掩映在竹海中,他微侧的面庞精致到我一阵错愕。看着是弱不禁风的模样,却连招式都看不清楚就下了我娘的兵器,我错愕之后便是更甚一层的怒火。
这样不要脸的招式是我平生最恨,好好一个男子,这副昳丽的皮囊又是我眼里容不下的大忌。我鼓足了腮帮子顺出一口气,默默在心底将他晋升为头号大敌。
首辅又是个神马玩意儿?这次的人事变革竟这么大么?孟清酒?那是什么酒?管他是什么酒,今儿哀家一并洒了你。
我努力憋着火:“孟爱卿,这是哀家的家事……”
还不待我出了下文,他就柔声打断我:“太后娘娘,微臣受命辅政,皇家的事情,微臣自当当做自己的。娘娘承了天命入宫,天命所归,现在是否该在先帝灵前哭着呢?”
哭,哭你妹妹啊 !还有,天命么?去你的天命!
我这一生最恨天命,最大的悲剧就是有个当奸臣的爹,最最大的悲剧就是有个当皇后的亲姐姐,最最最大的悲剧是看上了慕容恪,不死心地为他跑到庙里去求姻缘,瞎算命,却把自己算成了个小寡妇。
天知道我的八字是上辈子得罪了哪路神仙了,这辈子年纪轻轻要遭受这样的冤屈,还要被这不知道那个旮旯里蹦出来的货,羞辱!
我发誓,我与这个什么酒不共戴天。因为在我快崩溃的时候,他又完美得补了一刀,让我和慕容恪仅存的最后一丝情面,岿然崩塌。
“哎,太后娘娘其实也不用这般感激慕大人,哪知道慕大人找来的一个小小的江湖术士的话,先帝爷竟会信以为真呢?”
呵了个呵的,我终于知道浑身血液倒流是个什么感觉了,脑子一热,条件反射就挥着手里的鞭子蛮力扔出去了。
啪——!
刺啦——!
很好,我一手捞已经过羞得无地自容的我的亲娘,昂首阔面,决定去灵前好好哭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