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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清蓉烫了热酒来,一盏一盏满上,皇帝兴致高,索性叫她把酒坛子摆桌上,因问:“这是什么酒?味儿与往常不大一样。”
赵清蓉笑答:“回陛下话,雪水里冻来的梅子酒,炭上温一壶,这冷的热的交合在一起,怪冲。味儿也美。”
皇帝笑了笑:“只怕长乐宫的宫女子才有这番心思,朕在旁的宫里还吃不到这好酒。也是了,下了满场的雪,白白这么化了,怪可惜。这大冬日里,用雪水酿梅子酒,实在精妙!天地甘霖,属雨雪最净……这法子好。”
“莫说甚么好不好的,”太皇太后也笑了起来,“这满殿室里哪有皇帝吃不到的好东西!没的白白撂我这长乐宫跟馋猫儿似的,凭皇帝一句话,甚么山珍海味,她们下油锅子踩尖刀子也得给陛下弄来!”
皇帝笑着放下杯盏:“孙儿跟馋猫儿似的,实在馋皇祖母宫里这些个好吃食,那可是正经话。但也不是没的混说的,孙儿那宣室殿,可不真没这些个雪水冻来的好酒么!那些个内监侍从,个个心拙脑笨的,与长乐宫里伶俐的宫女子哪能比?”
“瞧瞧,瞧瞧,”太皇太后因向众人笑道,“咱们皇帝可不是受了好些的委屈!陛下这是要上哀家长乐宫讨人的意思么?嗳哟,没的正经,多大的人了,还跟小时候那模样顽呢。”太皇太后故意说话逗乐子,满室的宫人皆掩嘴轻笑,连皇帝也笑,窦太后因说:“您呐,旁的没法儿想,咱们这长乐宫的主意,您可别歪打。满殿宫人皆是活性子,哀家这长乐宫,除了娇娇,您别想牵走一人!”
阿娇见老太后话头又缠上自己,不由脸色晕红,有些儿羞臊,又不知如何回应才妥帖。倒是皇帝,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只顾自己饮酒,一会儿才吩咐赵清蓉:“这酒不算烈,给皇祖母添上半盅,暖暖身子。”
“遵陛下旨。”赵清蓉连忙添盏。
皇帝脸上隐有笑意:“皇祖母说的是,除皇后外,这阖宫伶俐女子,朕绝不能带走。——论口舌伶俐,这长乐宫的宫女子,哪个比得过皇后?”他乜陈阿娇,嘴角微微扬起,似有几分捉弄的意思。
阿娇低下头,倒是没有说话。
酒过三巡,肚子也饱了,周身被满殿暖炉子熏的热融融,舒服极了。今日窦太后开点的也差不多,她老谋深算,心忖着,若是再加点儿旺火,馆陶那边提点着不教她出岔子,那阿娇重归椒房殿的日子,便指日可待了。皇帝仁心,又念旧,左不过是当初娇娇心太直,开罪了皇帝,如今受了这许久的委屈,也尽够啦,皇帝得顾念她这行将入棺的老身子,她的话,皇帝总是听的。
窦太后因说:“皇帝可要去了?这天时冷,顺捎上娇娇一程罢?那孩子底子薄,这一路来,吸了不少寒气,回头怕是要病了。皇帝銮驾且捎她一程,倒能挡挡风。”
皇帝因吩咐杨得意道:“你们前头先走,将皇后送回宫,再来接朕。朕坐这儿等着,与皇祖母叙叙旧。”
窦太后没防备皇帝会这样说,眼底掠过一丝惊讶,但很快笑开来:“皇帝想的周到,杨长侍……”
杨得意已行出一步,跪地拜曰:“长侍在。”
窦太后抬了抬手:“免。”因道:“有劳长侍,送娇娇回宫吧。回头再来接皇帝。这里行去宣室殿,还是有些儿脚程的,莫要教皇帝好等。”
“喏。”
窦太后又转向阿娇,千不舍万不舍:“娇娇,前次哀家听清蓉说,你那儿缺炭缺粮的,是不是日子不大好过?可怜见儿的,馆陶前回来向哀家哭诉,说你派了宫女子往宫外府里去领炭粮月钱,这大寒大冻的,炭敬都不上,这日子可要怎么过?那些个厮门小婢,是怎么个德行,哀家心里都清楚!踩低捧高么!哀家也是这样年轻轻过来的,她们肚里有几根花花肠子,哀家能不知?可怜的娇娇,若是衣食用度有哪处供不上的,只管叫你宫里人来长乐宫走一趟,哀家教清蓉准备着,要什么,哀家这边儿便有什么!”言毕,老太后伸出一双枯枝似的手臂,搂着陈后,又一番软语不舍。
皇帝神色戚戚,待她们祖孙二人分开时,皇帝才向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朕有话要与您说。”
窦太后略一顿,疲累地挥了挥手:“都退罢……”
“喏。”宫女子清清脆脆的声音齐齐矮下来,小孩儿胳膊粗的大明烛自帷帐后一路延向殿外,光影曳曳。
倏忽似有风吹来,几支大烛险被风吹灭,明明晃晃的,那圈影儿映着烛台,险险的似又被扶了起来。
宫女子鱼行而出。步履稳的就似踩着琉璃台的小金莲,一步一步,只见曳动的身姿,却不见裙裾轻摆。每一个细节,都服帖而合礼。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只剩九五至尊的皇帝,和烛息奄奄的老太后。
皇帝伏首行大礼,冕冠十二旒簌簌敲打着青玉地砖,在安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玄色冕服拖曳在地,遥遥相看,竟似一盏巨大的、威严的黑莲台。
皇帝叩首。
窦太后微微叹了口气,她苍老的、枯枝似的手竟控制不住地抖动,她终于沉声道:“皇帝,何事要说?”她嘶了一声儿,竟有些“稚拙”地又补了一句:“孙儿,不必行此大礼。”
她口里的“孙儿”,早从当年猗兰殿懵混不知事的黄口小儿,长成了丹陛之上从容受朝臣瞻拜的帝王。
或者,有朝一日,还将是,千古一帝。
刘彻抬头,一双眼睛里充盈血丝,他看着他的皇祖母,那是帝王的眼神,狼的眼神。窦太后肩胛微微浮动,然后,她听见皇帝低沉却果断的声音响了起来:“皇祖母,朕要动手了。”
“彻儿……”老太后的声音,沉如暮钟。
未央浮沉十数载,她有多少事情是看不明的?刘彻眉目之间野心始成,那份果敢与狠毒,比照父祖文、景二位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狼长大了。没有人教他清君侧,他一人孤身艰难迈向归属帝王荣耀的御座,却终于还是懂得举起刀斧,筚路蓝缕,开始“清已侧”。
“彻儿,馆陶到底是你姑姑……”窦太后闭上眼睛,两行眼泪顺着苍老的面颊淌下,她太老啦,老的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刘氏子孙自相残杀。
“朕知,大长公主是朕姑姑,但不知,姑姑是否知道,彻儿是她侄儿?!”皇帝再拜首,深深叩下,然后,自己一手提着冕服下摆,有些跌撞地站了起来,皇帝梗着脖子望他祖母,一双眼睛里,血丝错横,皇帝有些哽咽:“皇祖母,您告诉我,馆陶姑姑知不知,朕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亲侄儿?”
“……皇帝,哀家有一事相求。”窦太后颤颤巍巍地扶着龙拐,她勉力稳着情绪,脸上松落的皮肉却仍是因过于激动而不住抖动,像粉扑子似的,几乎要掉下来。
“皇祖母但说无妨。”
“馆陶罪有应得,皇帝想做的事,哀家拦不住,”窦太后微微叹息,仿佛又沉入往事回溯中,“……那孩子,不容易,打小儿跟着哀家在代国,吃过不少苦头。那时,你祖父早有代王妃,育三子,哀家出身贫贱,初时获宠,得来不少白眼,文皇帝生母薄太后又嫌哀家狐媚惑主,及至之后,代王妃嫡出三子不知何故,接连病死,她们都道是哀家为启儿前程盘算,害死代王嫡子。太后薄姬更是对哀家恨之入骨,想着法儿拿咱们娘儿仨出气,同样是代王亲骨肉,启儿和馆陶,却从未受过祖母薄太后青眼,哀家可怜他们!如今启儿早已仙去,梁王封地累远,哀家身边儿,只剩这么一个馆陶……皇帝好歹看在往日姑侄情分上,留馆陶一命。”
太皇太后深晓口才之术,她抬出了皇帝早已崩逝的父皇,连哄带骗的,皇帝如何能招架?
皇帝又是个重情之人,若然连太皇太后这点儿“小请求”都不肯答应,岂非“不忠不孝”?
皇帝想了想,遂点头道:“朕应皇祖母便是。”
太皇太后因说:“哀家未曾想过,陛下消息竟这般灵通。——皇帝可算是要拿堂邑侯府开刀啦,陈午胆大包天,实在万死!这里头有没有馆陶的事,哀家实在料不准。”
皇帝也拿捏不准太皇太后这话涵义几深,是在试探?亦或?便道:“当初朕年仅十六岁,能顺顺当当承大统,确然馆陶姑姑功不可没。朕感恩图报,这数年来,荣华富贵,能抬举的,朕都抬举了。姑姑当是朕欠她的?朕这汉家江山全然是欠她的?”皇帝深叹一口气,又说:“当年高祖立国,封刘姓诸王,立白马之盟,‘非刘姓无可王者’,所富贵者,皆血缘所系。景帝三年,七王叛乱,绛侯周亚夫、魏其侯窦婴领兵平叛,七国遂定。……那叛乱七王,哪个不是我刘氏叔伯?他们且顾念过血缘之情?如今姑姑发了昏,不保刘氏江山,反倒要与彻儿添乱,彻儿应如何做?”皇帝展眉一笑,君心未可测:“皇祖母,血缘之情当如何计?馆陶姑姑不念我天家深恩,反有异心,彻儿寒心,天上父祖、高祖亦寒心!阿祖,朕此番大义灭亲,当真绝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