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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相仲戌良在接风宴上的话可不是说说的,没两天就把释门寺的主持和几位禅师请来给众位皇子上起了课。
其实平日皇子们也是要聚在一起上课的,只除了赵勉,他没几月便要弱冠了,宗政帝前一阵已寻了太子太傅单独对他教习,这一次却为了顾相檀又从东宫回到了国子寺里,为此赵勉心里自然不怎么乐意。
而另一个半路加入的便是赵鸢,在这些皇子权贵的眼中,赵鸢自六、七岁时便离京远乡,又辗转漂泊多地,身边大多接触的不过是一些乡野村夫,哪怕面上得了几分大王妃的长相,看着矜贵漂亮高不可攀的模样,但也很可能只是金玉其外,腹中空空,一时不少人还抱着看他笑话的心思。
然而,待去了才知道,赵鸢的确有几分真才实学,懂得也不少,好几次同禅师们有过一番可谓精彩的往来。
众人对此啧啧称奇,太子赵勉便趁此机会说道起宗政帝的恩德来。原来赵鸢虽流落在外,但宗政帝一直不忘大王爷当年的嘱托,对赵鸢照顾周至,当初还为他请过两位教书先生一起外出随同,想必赵鸢的学问就是在那时学的吧。
只是按赵勉的话来说:道学先生不过尔尔,外头的那些哪里能和宫里的比呢,赵鸢就算再厉害,同他们这些名师造就的子弟到底有差别,更远不到让他们刮目相看的地步。
……
这一日又要去学佛,顾相檀寅时便起来了。
他原先总是同赵则一起走,偶尔再加个赵鸢,只是从前几日便开始在半道上遇见三世子赵界,本来他要跟着顾相檀也没意见,反正也顺路,可是这场面被赵勉瞅见了,当下便不满了起来,宗政帝这般耳提面命,赵勉就算心里再不屑,面上至少也不能废了父皇的安排,反倒让灵佛同这些人愈加亲厚了。
于是第二天赵勉就亲自带了人到须弥殿外等着,赵则来了也被赵勉赶跑了,非要和顾相檀一起去国子寺。
顾相檀当下并未反对,但却怎么都不想再合赵勉第二次的意了,于是宁愿起个大早,赶在太子来之前就出去。
原以为这时辰国子寺自然没有人,却不想远远就瞧见朱漆红门的外头停了一顶青皮蓝帷的舆轿。
顾相檀走进去,从学堂门前过,看里头并没有人,他又沿着回廊一路而行,待到藏卷阁外才顿住了脚步。
此刻晨光熹微,天边暮色未褪,屋内壁龛中还点着幽幽明灯,摇晃的烛火将眼前那人的面容映得微微闪烁,挺立的侧影则被窗外的澄亮照出了一片渺渺光晕。
顾相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把苏息和安隐留在了外头,自己迈步走了进去,来到书阁前顺手从上头抽下了一本古籍随意翻着。
听着那低缓的脚步,赵鸢老远就知道有人向着此处来了,察觉到对方停驻在了面前,他下颚微扬,目光却并未从书册上移开。
然后赵鸢便听得那人道,“来得倒早……”这句话清浅中似隐含着淡淡的笑意。
赵鸢翻过了一张书页,“你也不晚。”
顾相檀点点头,“换了个地儿,总是睡不好。”
赵鸢抬起头看了过去,当发现顾相檀脸色的确不怎么好时,他蹙了眉头。
“晚上少看些经。”
顾相檀“呵”的笑了,语气轻快,“还说我呢……”
赵鸢不言语了。
顾相檀抬眉便对上了那幽幽射过来的两道冷淡视线,没什么重量,但仿似绵里藏针一般。
不由抿了抿唇,顾相檀不怎么甘愿地说了句,“晓得了。”
在藏卷阁里待了半盏茶顾相檀便出去了,又过了一盏茶,赵鸢才出来,外头的学生们都已经坐成一堆了。
除了皇族一脉之外,在座的还有不少王侯子弟,别看这统共也就十几个位子,坐起来却颇有深意,既要按着亲远疏近来分,还要顾忌尊卑位份,真真不容易,结果就以顾相檀所在的地方成一分界线,两边各坐太子和三世子,身后则是赵鸢赵则,再远些则是同僚子息。
朝中之势在此地也可窥见一二。
赵勉一见顾相檀便冷冷哼了声,这是在怪他让自己扑了个空呢。
顾相檀却是眉眼含笑,还对每个前来给他见礼的同窗都回了礼。
他一坐下,后头的赵则便凑了过来,“灵佛灵佛,皇帝给我三哥选了新址造将军府了,在长平街尽头,你说那儿的风水怎么样啊?”
此话一落,赵勉便在前头冷声道,“放肆!你这是把灵佛当风水先生了么?锦妃娘娘平日便是这样教导你的?”
赵则一怔,他为人直爽,又心无城府,原本见着顾相檀还谨遵礼数,但这几日相处下来,发现顾相檀并未有多高高在上,相反很是平易近人,某些话儿两人常常还能说到一起去,让赵则把那些身份尊卑都忘到了天边,一时便口没遮拦起来。
他也知道赵勉说得没错,但这心里自是不太舒服。
顾相檀笑着道,“无事,只是我对这风水之事不算通透,改明儿去看看才能知晓。”
赵则听他这么一说,立时笑道,“好啊好啊,我三哥也说,待到府衙建成,必要请灵佛到府上一叙。”
见着顾相檀不止不承他的情,反而和赵则越走越近,赵勉这脸色黑得够可以的了,侧头又见赵界幸灾乐祸的望过来,赵勉更是憋了一肚子的心火。
直到释门寺的方丈和两位禅师进得室来,这边厢才静了,而教学也开始了。
今日,首座的禅师给众位士族子弟说了一个故事,故事讲得是一对做生意的商人兄弟,哥哥聪慧,弟弟驽钝,哥哥用其本领赚了不少银两,但他也没有忘记弟弟,时常接济帮助,并将多余的银钱捐给了穷人。而有一天,哥哥因着做了一桩赔本买卖,不小心家财散尽,打击之下又生了重病,最后唯一一点的银钱也在寻医问药的过程中花光了,待到身无分文时,哥哥寻到了弟弟,弟弟自然对其之前的帮助心怀感恩,便将哥哥接来照顾,只是他的生活也因着没了哥哥的接济而变得颇为潦倒。两人已是走投无路,哥哥想起让弟弟去求菩萨,他为人慷慨,又救助如此多的人,定会有个好结果。于是弟弟便日日在佛前相求,载一抱素动心忍性,终于有一天感动了菩萨,降下恩典,治愈了哥哥的病,也将散去的钱财还于了他们。
说完这个故事,禅师便让皇子们说一说从中悟到了些什么。
这么浅显易懂的典故傻子也都该明白,于是纷纷口吐珠玑振振有词。
太子赵勉先来,“这便是告诫我等善恶报应,祸福相承,善人行善,从乐入乐,从明入明。”
禅师点点头,又去看顾相檀。
顾相檀道,“我佛慈悲,发大乘心,普尽一切。”
禅师又点点头。
赵则则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禅师继续点头。
而轮到赵界时,显然他的说辞最得禅师的意,赵界说,“便是让我等知晓兄弟情谊可贵,以后也要让枣推梨,兄友弟恭才是。”
皇家之情最薄,禅师就是让他们要切记血脉连根,同气连枝,决不可为了身外之物同室操戈兄弟阋墙。
最后,禅师看向赵鸢,又想知道他能说出些什么道理来。
赵鸢本看着桌案上的白纸未动,觉察到满室的注目,这才淡淡抬起了眼皮。
须臾,他道,“凡人转境不转心,愚人求佛不求心。”
禅师脸色一变,呐呐道,“此话……怎解?”
赵鸢道,“哥哥遭了难散了钱,便想到以前做的善事来,于是以德易德,拿过去换未来,这功绩到底为了救人而做,还是救己而做?还是只是死前同佛祖、死后对阎王讨价还价的筹码呢?”
“弟弟有手有脚却不作为,等着有钱的哥哥来将养,哥哥生了病弟弟却把一切都寄托在虚妄的惦念上,一日一日耗费光阴,不知这些求神的时辰可以用来赚多少保命的钱了”
“转了境遇,却转不了自己的命,求了神明却还是求不来真正的心,私心杂念贪生重利才是大多数人的本性,佛祖想必也知这道理,所以才按劳以报,强求不得。难道这不才是这个故事要说的吗?”
此话一出,不止禅师惊愕难言,场内众人更是一时寂然以对。
良久,赵勉才一拍桌子,大声喝道,“强词夺理,难怪佛祖言:佛看是佛,魔看是魔,说的便是你这样心胸狭窄,唯利是视的人!”
赵勉这话明显失了分寸,有些重了。
禅师也正想着该如何化解。
赵鸢却又道,“既如此……愚看也是愚。”
赵勉闻之勃然变色,眼睛一转,指着顾相檀道,“那么你的意思是,灵佛也是愚者喽。”
顾相檀见自己莫名又被当剑使了,心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