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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城一役胜得毫无悬念,此役折损了君术辉两员大将,却也让柳将军与丰大师对白王的敌意顷刻间淡了下来。
自林白起当上郡王之后,朝廷便正经出了几个女官,比如锦上琴,比如夏思兰。这两个人一个刑部首辅,一个是礼部的首臣。
锦上琴的出身也不好,女扮男装考了几次科举,好容易中了举却被认出是女人,若不是白王帮她,也入不了仕途;夏思兰这女人极会来事儿,是翎岚夏家有名的浪蝶儿,她这礼部的首臣,便是一个官阶一个官阶睡上来的。
按照丰知的话说,这些人放着上手的女红家事不做,偏要做老爷们做的事情,简直是舍近求远的大傻帽儿。这朝堂上和战场上的事,是娘们家家的做得来的?
可这些人就是做了,也没见捅什么篓子。
白王住进了卫城城守府,此次并没有将大门紧闭,但柳承鹰和丰知却也没来找她。两人似乎对白王放心了,这女人心中自有计量,不用人催着赶着才往前跑。
入夜后,林白起的习惯是抚琴,沐浴,更衣,然后回房吃一盏莲子羹。她斜卧在贵妃榻上,却看见严小段端着羮的时候面色极好,眼角眉梢的喜气藏也藏不住。
“小段,你今儿是有了什么喜事?莫不是红鸾星动了罢?”林白起打趣她。
严小段把羮放在矮桌上,揭开盖子搅了搅,嘻嘻笑道:“可不就是有了喜事嘛,卫城夺回来了,殊王的大将损了两员,兵马也折了过半。待到擒了殊王的那一日,姑奶奶一定要把萧宠那个没天良的王八羔子炖了下酒!”
“砰——”一声巨响,林白起将鸡翅木做的矮桌拍了个稀碎,严小段吓得忙跪在地上,半天不敢抬头。
平日里有白王压着,白花馆明面上谁也不敢说萧宠的不是,可如今见严小段说得这般利索,林白起便知她已不知在心内咒过师兄多少回。虽知晓下属是为自己不平,可心中的那一口浊气却是如何也吐不出。
林白起叹了口气,压下怒火对严小段道:“小段,你可知我五岁便进了东岫庭,师父没时间管我,是师兄一直将我带到十二岁。”
“主子跟奴婢说起过。”严小段委屈地瘪了瘪嘴。
“六岁时我失足掉进岚江,那样急的江水又是腊月天,师兄为了救我,抱着我在江里飘了十几里。”
“八岁时和齐小公子打架,不留神扎瞎了他的一只眼睛,后来才知道他是兵部侍郎的小儿子。师兄替我扛了罪,被师父打得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从那次起,我才渐渐知晓做事该有轻重。”
“十一岁时第一次独自出任务,在翠峰山上遇到了狼群。我原以为那次死定了,不想师兄一直跟在我后面。他割破自己的手腕子,让狼群循着血腥味追着他去。回来的时候他浑身是伤,小腿肚被狼咬下了好大一块肉去。”
严小段第一次听林白起说起这些,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却咬着牙道:“主子,这些全是过去的事情。您难道忘了,后来他毁了婚,强带着第五逃到了西边。您来西边寻他,他还刺了您一剑!”
林白起并不理她,继续道:“我十五岁当上白花馆香主,十七岁升任堂主,十九岁便当上了二馆主。那几年出任务,师兄帮了我多少次,我自己也算不清楚。”
“赫尔族与大夏的终战前日,我潜入了狼瞳营,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你可知救我的那名暗羽是谁?”
林白起一条一条说与严小段听,仿佛这些事她早就想对人说,这些事情在她的脑海里浮现过千遍万遍。严小段觉得林白起是在说故事,可她好像又不是为了说这些故事给她听。
蓦地,一个让她惊异的念头在脑中成型,严小段瞪圆了眼正要开口,却听见门外传来侍女的脚步声。一个人影在窗外停了下来,只听外头说到:“白王殿下,运粮官丰知求见。”
严小段听是那个咋咋呼呼的和尚,皱眉道:“主子,这天色已经暗了,要不要奴婢去驳了他?”
“我又没睡下,这才刚过酉时,请他去偏厅候着罢。”林白起说完,随随便便披了个罩衫便往偏厅去,严小段忙也跟了过去。
偏厅离卧房不远,两人到时丰知才刚坐下。见了白王,丰知站起来行了个礼,乐哈哈地道:“小白王爷,贫僧想请你喝酒。”
林白起撑在偏厅的门框上,抱着膀子浅笑道:“大师好兴致,今儿除了我,还请了谁啊?”
“老柳,容敛,陈武和蒋丝,几个人都在守将府邸等着你呢,酒菜都已经准备妥当,再不去可就要冷了。”
“行啊,小段也一块去罢。”林白起扬起脖子让小段给系了个披肩,与丰知往将军府走去。
***
丰知的宴设在将军府的中庭里,这卫城的守将早让人给切了,林白起便让丰知临时顶了上去,城守则是顾田从轩城调过来的一个文官。
这宴不是什么精致的宴席,倒是酒不错,拍开酒坛后能闻到极浓郁的香味。一桌人见白王来了,还是有些拘谨,都站了起来。
“站起来做什么?今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宴,本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都坐下罢。”
众人应了声,这方才让出主席,坐了下来。
“喝酒喝酒,这两天里里外外地折腾着,可把老僧累残废了。”丰知笑道。
“你累?你也就是先吃萝卜淡操心,该你管的事情你要管,不该你管的事情你也争着管。”柳承鹰打趣他。
丰知本就没什么酒量,今儿打了胜仗心里高兴,三大碗酒下肚便开始口齿不清,连那锃光瓦亮的脑门也开始泛红。他走到林白起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喷着酒气道:“小白王爷……你……不错!”
“哦?是怎么个不错法?”林白起拿手撑住下巴,偏着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老子以前在轩城,听别人传你什么的都有,都是那别留宫出来的娘娘腔嚼的舌根。现在依我看来,你与帝座的那些荤段子,怕都是人以讹传讹的罢?不说那些鸟人了,都是一群娘们养的,只会穷扯淡!来,干!”
林白起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接过丰知手中的大碗,一口干了下去。她斜眼看着丰知,道:“大师的名字,我在帝都也常常听人提起。”
“这可新鲜了,我竟不知自己有这样的名气……帝都的人都怎么说我?”
“说大师你血气方刚,风华正茂,精虫充脑,猛龙过江……”
丰知是个破戒僧,可唯一没破的就是色戒,换句话说:人家还是个雏的,脸皮薄得很。可怜他七尺高的汉子,羞得脸都红了,哀号一声道:“小白,你就一定要耍着我玩?”
几个武官都笑开了,方才的一点儿拘谨荡然无存。
“小白,皖帝那样喜欢你,你怎么就是不松口?你看弄成这样,传你什么的都有……”
林白起也没怎么在意,只微微一笑,心想这和尚看着豪爽,没想到还挺能八卦的。
“和尚,人家白王的心里,怕是有人呢。”柳承鹰夹了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又抿了一大口酒。
林白起揽着柳承鹰的肩笑道:“我心里是有人。”
她捧起手边的酒坛子,就那么仰起脖子往里灌。别人酗起酒来丑态百出,偏她还是一般的俊俏,尤其那拎着酒壶的修长手指,好看得几乎能把人的魂勾进壶里。
林白起喝到兴起,将酒壶往地上一砸,双手撑在石桌上低头道:“你们喝着,我……我要去找个人。”
丰知拉她,“这么晚了你找个什么大劲啊……这还没喝尽心呢!”
严小段看主子似是醉了,这酒话说得也蹊跷,便朝两人道:“大师,柳将军,我家主子醉了,我扶她回去休息。”
柳承鹰也看出林白起有些失态,忙点了点头,“白王连日也辛苦了,今日好不容易稍稍松懈,是该让她好生休息。”
***
出了丰知的府邸,严小段扶着林白起沿着圆石子路往回走。
这晚的月色极好,因为宵禁街上也没有行人,只是漠北的风吹得人阵阵发冷。两人默默无语地在街上走着,小段却突地感到一枚石子扎进自己的背,一阵钻心的疼痛后,她吃惊地感到自己听不见,看不见,也全然动弹不得了。
严小段大骇,她是有一些功夫的,可这人仅用一枚石子就能让她这般。是刺客么?那么白王现在的状况有多危险?
林白起也发觉了严小段的异样,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正准备抽出防身用的匕首,却突地愣住了。只见西面一棵老榆树轻微地动了两下,一个黑影跃了下来,树杈在那样高的位置,他落地时竟没有一点声响。
树下的人穿着玄色风雨服,墨蓝色的披风随意搭在肩上,胸口处系着四根银色褡裢。时值初夏,这人上衣的胸口一敞到底,露出彪悍的胸肌和坚硬结实的八块腹肌。这身装扮衬出他精壮修长的身形,尤其一双裹在鹿皮筒靴下的长腿,充满力量。
林白起盯着这人,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她踉踉跄跄地走到他面前,一双手伸到半空中,却又握紧拳头放了下来。
黑衣人的脸上覆着一面精致的纯银面具,只看得清两只黑曜石般的眼珠子,在月光下散出一片水光。
那人上前两步,在白王面前单膝跪地,将一封密函毕恭毕敬地放在她手里。林白起接过他手中的密函时,两人的手指轻微地触碰,却隔着一层黑色的鹿皮手套。
见白王拿到密函,那人转身要走。林白起却突地像是着了魔障一般,不管不顾地从背后抱住他的腰,左脸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
两年了,她日思夜想,相思成灾,今日终于得以相见。
“师兄……”林白起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便不能再言,只是两只手越收越紧,不自觉的颤栗让她几乎无法支撑住自己的身躯。
黑衣人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林白起终于听到他极轻的叹息,一双手轻轻覆在她紧扣着的手背上。她只觉两眼一花,如断线的风筝般跌坐在地上,那黑衣人鬼魅般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严小段发觉自己能动时,看到的只有地上面色苍白,浑身发抖的白王,和她紧紧攥住的那封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