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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闻言感到十分诧异,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黑三郎说的话,总是会让她有种“啊,真相是什么大家都知道呢,只有你太蠢不知道而已”的感觉。难道他早就知道枯木打自己的主意了?
青衣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想了,于是她默默低下头看着黑三郎的眼睛,企图从他的眼睛里找到答案。
黑三郎的瞳孔里满是纯粹的黑色,干净的眼白在日光下透出微微的蓝色,除了那偶然闪过的几道暗金色,青衣所能看见的,就只有自己那张满是审视的脸。
并且她发现,虽然黑三郎脸上满是嫌弃的表情,但是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却在自己的打量下有些闪躲,似有若无的羞涩感觉随着他脸颊上的那片金红色鱼鳞慢慢显露出来了。
这可真是……怕是自己看错了,他定是在恼!因为自己看见了他不想让自己看见的鱼尾巴!
青衣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一番,发现自己终究看不出什么东西来,只得开口问道:“你早知道了?”
黑三郎就板了张脸义正言辞道:“哼,我瞧你挺喜欢她的,连她几番在带回来的鱼上动手脚都没有发现,此次也让你长长记性,看你以后还缺心眼不?”
青衣沉默片刻,然后轻声道:“可是她带回来的那些鱼你都一点不剩的吃下去了……”
话音未落,她就看见黑三郎的脸色刷的一下黑了,他懊恼的抽了一下鱼尾,并不自觉将她的手腕捏的生疼。
“我好得很!”黑三郎恼羞成怒的小模样十分缺乏说服力,他脸颊上的鱼鳞已经完全冒出来了,他鼓着脸颊,用死撑到底的口气道,“我又不像你那般弱,就是吃再多鱼肉我也没有关系!”
“嗯。我知道……”青衣再次貌似无意的偏头瞄了黑三郎那条不停摆动的鱼尾一眼,半掩在黑袍底下的鱼尾颜色太过鲜艳,就算她不刻意去看,那抹金红色也总是不停地在她的视野里摇来摆去。
可算是知道为什么他不肯马上带自己回去了,八成是这鱼尾出来就收不回去了。
青衣心底涌上一丝洞察真相的畅快感觉,但是顾忌到黑三郎那岌岌可危的强悍形象,以及他那难得的恼羞成怒,她还是努力冷着脸没有表现出来。
那头翻腾不已的水花渐渐平息下来,白鱼们舔着剩下的森森白骨,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而那几条人鱼还在期待的望着那道小门。
“你们想要她?”堤坝后的枯木冷笑一声,紧跟着一小截还在抽搐的白色鱼尾忽然就从小门后露了出来。
人鱼面上一喜,一甩尾巴急速游到了门下,然后伸手去拉那条鱼尾。
但是那条鱼尾不知道出现了什么问题,当人鱼们抓住它的时候,鱼尾上那层雪白色的鱼鳞就像是粉尘一般,触手即落。
人鱼们像是没有发现异样,还在继续努力,想要将那条鱼尾从小门里拖出来。随着鱼鳞的脱落,粉白色的鱼肉渐渐□□在空气中。
未曾满足的白鱼像是嗅到了那诱人的人鱼肉味,它们不约而同的转头看了过来,像是看见了大餐一般,它们迫切的丢开手里的白骨,一蜂拥冲了过来。
“等等,等等,不可以!”突然就被被白鱼挤开的人鱼们顿时慌张起来,她们用力拉住其中一尾白鱼阻拦道,“她还活着,她成功变成人鱼了,现在不可以吃掉她——”
而作为回应,白鱼用它们尖利的爪钩将那条半垂在门边的鱼尾抓出无数深可露骨的伤口来。
与此同时,堤坝后传来一阵微弱的通呼声,一个柔弱的女子声哭道:“好疼,好疼,救我——”
“白鱼——白鱼——”人鱼们急切的叫道,“她还活着——”
“哦——活着就就不可以吃,死了就可以吃了?平日里你们自己割肉喂宠物不是很开心吗?还是说你们也怕它们贪得无厌?我知道,你们也觉得眼睁睁看着刚转变的同伴被那些没有心的半成品吃掉实在是太过残忍了。”枯木讽刺的笑道,“但是怎么办可好?我就想看你们哭呢!”
那截半搭在门边的鱼尾被那些有着可怕面貌的白鱼团团围住,红艳艳的头颅攒动之时,肌肉被撕开的声音和着那个女子的微弱惨叫声同时响了起来。
被人鱼拉住的那条白鱼似乎也想分一杯羹,于是它抬起它那奇长的前肢,狠狠的给了那几尾人鱼一爪,然后凶猛的冲进那群白鱼里。
被击中的人鱼们不得不惨叫着松开手,然后眼睁睁看着白鱼从那条几乎不再动弹的鱼尾上撕下一大块粉白的鱼肉塞进自己的口中。
当它咀嚼的时候,它甚至还裂开嘴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而那两排细密的利齿间,明晃晃的夹着些许肉末。
人鱼们紧紧捂住自己那半边被抓伤的脸,就那么一动不动的浮在水面上。蜿蜒的血水顺着她们的指缝缓缓流淌而下,在清澈的河水中晕染出一片粉色来,然后当那几尾白色的鱼尾轻轻摇摆之时,那片粉色就彻底隐没在辽阔的水域中。
但她们却没有哭。
“你们为什么不哭?”枯木恨声道,“你们为什么不哭?”
人鱼们放下捂着伤口的手,她们脸上的伤口已经几乎完全愈合了。
“人鱼不会哭。”她们说道,“你也是人鱼,你难道不知道吗?”
堤坝后是一片沉寂,好一会儿之后,一声悲悯的叹息响起,然后枯木语带沧桑道:“你们没有灵魂,没有心,没有自我,我不该指望这么一点点手段就能看见你们的眼泪的……”
那条惨遭生食的人鱼已经被白鱼们完全拖出来了,她瞪着眼睛,那*白色的瞳孔里一片死寂,一只白鱼正俯头咬住她的左脸,尖利的细齿深深嵌进她的皮肉中,当它用力甩头撕下那块肉的时候,暗色的血像是粘稠的颜料,将她的脸塑造成了一张暗红的可怕面具。
“我们还要看到什么时候?”青衣已是不寒而栗,她低声问黑三郎道,“就算是……就算是有仇,这样的手段未免太激烈了些……”
黑三郎却面色不改的扫视了那几只大嚼特嚼的白鱼一样,末了皱了皱眉道:“确实是折腾了些,但她的目的怕不只是折磨这几条人鱼吧。”
说着黑三郎就抬手一指水下,似笑非笑道:“她这是贪心不足,几只人鱼不够泄恨,想把这窝人鱼一口气全灭了。”
青衣疑惑的低头看水下,只见碧色的河水下,几道朦胧的影子不停的在河底快速的游来游去。
更多的人鱼赶过来了。
“罢了——我们不需要这些宠物傀儡身上浪费时间了——”那头的枯木暗自叹息一声,接着又大声的叫道,“白鱼,你可在这里?你出来!”
一张又一张如出一辙的脸慢慢浮出水面。她们默默的聚拢在一起,然后望着那道小门齐声道:“我在这里!”
枯木瞬间就明白她要找的那条人鱼并不在里面,于是她恨声道:“你为什么不出来?你不肯出来,我就杀光你的族群,哈哈哈哈——”
伴随着枯木的大笑声,原本狼吞虎咽的白鱼们忽然身子一颤,然后就那么一条接一条的倒了下去。
“世上每个活物的身体里都带着死亡,那是来自于生命的馈赠,四季轮转,生死轮回,亘古不变。但你们却将它从我体里夺走了,于是我就变成了妖物——”堤坝后隐约传来枯木的忏悔声,“我已知自己此生注定是勘不破这生死,而你们便是我的孽障。如今我趁愿亲力亲为,为你们带来死亡,也愿你们能得到安息……”
人鱼们看到那些白鱼死气沉沉的径直沉向河底,就露出了诧异的神情。她们并没有倾听枯木的话语,而是猛的跳入水中,朝着那些白鱼沉没的地方游去。
水下一时间白影交错。
水花四溅之时,黑三郎忽然笑了:“是时候了。”
“什么?”青衣闻言一头雾水的四下乱看,不等她看出个所以然来,黑三郎就拉着她的手腕往后退了两步。
水面泛起些许波澜,紧跟着,一张近乎透明的大网嗖的一下就升了上来,那些聚集到一起的人鱼当下就被一网打尽了。
人鱼们尖叫着甩动她们的长尾,用她们暴长出来的长指甲去割困住她们的那张渔网,但是那张渔网不知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材料制成的,她们挣扎许久,终究没能成功挣脱。
青衣靠在黑三郎身边,不知是冷的还是受惊了,整个身体都在不停的打颤。
“你的胆子还是太小。”黑三郎略皱了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摇头道,“不过是旁观,你就吓成了这样。”
青衣闻言顿时有些委屈起来,她抽了抽鼻子,低头抿着嘴没有吭声。想她不过是个凡人,若非无故成了这命格奇特,身世成谜的小娘子,这样血腥离奇的事情,定是无需她忍受和经历的。
说到底,也是她自觉无可傍身,唯恐自己以后也遭此惨剧罢了。
青衣正有些自怜,边上的黑三郎却看不下去了,他捏紧了手里那只纤细的皓腕,然后一甩尾巴,拉着未及反应的青衣一下子就游了出去。
“哎——你们跑什么?”高师傅的大嗓门忽然在后方炸开来,“你们略等等我啊,别又光把我一个人丢在那群鬼东西里头!”
“是高师傅!”青衣听见叫声,连忙惊喜的转头去看,果然见一个强壮的白色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水面上。
高师傅看起来十分狼狈,他身上的袍子已经破烂不堪,白胖的脸上也满是泥点,仿佛刚才泥地里滚过一圈一般。他见青衣回头,就举起手用力摇晃了几下,继续口无遮拦的喊道:“黑三郎,你不能过河拆桥啊,我都帮你把青衣丫头的发簪捡回来了,你晓得那破河有多深么?你晓得那里头躲着几只鬼鱼不?老子为你一句话,都吃了几条鬼鱼了,说好的让我变回来呢?”
自己的发簪?青衣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头上,这才发现那支白玉簪不知何时弄丢了。
上回那白玉簪被抢,还是黑三郎弄回来的,完全没有发觉弄丢发簪的青衣不由的有些心虚的偷偷瞄了眼黑三郎。
“啧。”黑三郎不知是恼青衣还是恼高师傅,早已在那里沉了脸,待到高师傅吭哧吭哧的游到他们跟前,他掀了掀眼皮冷酷的问道,“东西呢?”
“在这里。”高师傅忙不迭摸出一支通体莹润的白玉簪,又暗搓搓的对着青衣挤眼睛道,“丫头你可是好运气,还好你那会儿没吃那条奇怪的鬼东西,你瞧瞧黑三郎,再瞧瞧我,吃了那鬼东西之后,我们就变成了这么一副鬼样子——”
青衣依言细细打量了高师傅几眼,近处一看,她这才发现,原来高师傅脸上那些灰色并不是泥点,而是鱼鳞,他原本就长得高壮,这会儿变了条鱼尾巴,也是十分的肥壮,上面满是铁灰色的鳞片,很有种粗糙冷硬的感觉。
青衣眨了眨眼,又忍不住去偷瞄黑三郎那条金红色的鱼尾巴。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黑三郎的鱼尾巴比较好看呢。
“闭嘴!”黑三郎一把抄走白玉簪,怒气冲冲的打断高师傅道,“你明明知道那鱼肉吃了不对劲,还要弄回来哄着这笨蛋做菜,我回头再与你清算,现在快滚一边去。”
“嘿——不过是条鱼尾巴,顶多加一点鱼鳞,我们又不是那等法力低微的小东西,顶多几天就消退了——”
黑三郎闻言气得眉眼都竖起来了,过一会儿,他忽然又平静下来,脸上又露出那种让青衣觉得后背发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来,他先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用力甩了一下尾巴。
还在那默默盯着高师傅那条肥壮大鱼尾细看的青衣只觉眼前一晃,再眨眼,原本还在跟前的高胖的高师傅眨眼间就被黑三郎甩出去了。
待听见不远方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青衣忙抬头向前望去,只见那结实的堤坝已然被高师傅撞破了一个大口子,而一身黑袍,正在收网的枯木恰好就在破洞边上探头看了过来。
高师傅拖着那条累赘的肥壮大鱼尾,哀哀惨叫着趴在废墟里,口里骂道:“哎呦喂,黑三郎你等着,老子治不了你,迟早有人能治得了你!哎呦喂,你等着瞧,老子虽然打不过你,等我家卿卿回来,老子必要报复回来——”
“呵呵呵,高师傅你可还好?”枯木将手里的网线牢牢捆在木桩上,对着地上那半人半鱼模样的高师傅微笑道,“正好老尼抓了不少美味至极的人鱼,生片些鱼片更是珍馐,机不可失,许是过几年这鱼就要灭绝了——”
“啊呸,还吃什么人鱼肉,老子吃了点白鱼肉都成这德行了。”高师傅愤愤不平的啐了一口破口大骂道,“那会子你给老子吃的时候,也不过是脸上出点鳞片,可是你看看这个——”
说着高师傅指着自己那条铁灰色的大鱼尾哭丧着脸道:“这可怎么办哟,我家卿卿回来看见这截鱼尾巴,非把我剁了不可……”
“高师傅莫急。”枯木露出艳丽的微笑,安慰道,“你既助老尼围剿了这窝人鱼,老尼自会予以回报,就如老尼答应黑三郎一般,老尼也会助你去掉这鱼尾的。”
青衣刚跟着黑三郎游到边上,就听见枯木如此说到,顿时有些惊异的转头望着黑三郎。
黑三郎似笑非笑的回视青衣,慢悠悠道:“你想问什么?”
“……你帮了她什么?”犹豫片刻,青衣还是有些好奇的问道,“她又许了什么?”
“我只给了她一张无坚不摧的网。”黑三郎随口应道,“剩下的事情都是她哄着高师傅办好的。”
“没错啊,脏活累活都是老子干。”听见问话的高师傅马上不满的插话,对青衣诉苦道,“老子既要背着枯木到这里来,又要把网撒好,又要把那群人鱼赶过来,对了,老子还费了一夜功夫凿开了那溶洞的底部,结果黑三郎带着你一溜烟就跑了,害的老子独自扛着那要塌的溶洞,好险没被埋在里头。”
说罢他很是委屈的哭道:“青衣丫头,你可千万记得,救你的功劳我最大啊,你以后可要好好报答我啊!”
青衣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只是一眼瞧见渔网中那些可怜楚楚的人鱼,她的笑意顿时就消失了。
枯木笑盈盈的俯身对着青衣道:“青衣你莫怕,我原不是故意的,只是到底等了百年,有些心切,一时没想周全,这才连累了你。”
青衣不知自己该不该继续相信她,沉默半响,还是敷衍的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人鱼骨化的人鱼毒,可去你们体内的人鱼肉的药力。”枯木又摸出一只乌木匣子递给黑三郎道,郑重的谢道,“多谢你们助我一臂之力。”
黑三郎却没有青衣那般好性子,他眼也不抬的接了那匣子,半响后冷声道:“这东西到底是出自扶桑,不与我们九州的妖怪相干,你若要寻那名叫白鱼的人鱼,也不必再来三途川客栈了,直往四海去便可。”
枯木呆愣片刻,末了回神看了黑三郎一眼,叹息道:“你说的不错,既然你都这般说了,老尼就不去客栈叨扰了,直接取道去四海吧。”
说完她又对着青衣微笑道:“今日一别,不知是否还有缘再见,望你一切安好。”
“你也是。”青衣努力笑了笑,郑重的与她道别。
黑三郎早已仰头咽了口人鱼毒,接着就随手将那匣子丢给了高师傅。
等青衣回头再看,他已然恢复往日里的模样了。
“走吧。”黑三郎变回原样,就心情颇好的拉着青衣的手腕向前飘去,“折腾了这么久,我饿了。”
“恩,回去我给你做肉。”青衣一边心不在焉的说道,一边回头去看那渐渐远去的堤坝破口处。
那一群被困的人鱼还在那里用爪子割渔网,她们不哭也不闹,只是用那种极为可怜无辜的眼神一直望着枯木。
看见那个眼神,青衣猛然又想起溶洞里那只血肉模糊的人鱼来,她被枯木折磨的时候,虽然一直叫疼很是可怜,但是她却没有看见过她的眼泪。
明明会害怕,明明会疼痛,那样的人鱼,真的不会哭吗
只是这个问题,除了一直苦追人鱼的枯木大师以外,恐怕就只有人鱼自己能回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