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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的时候，有个神仙。这个神仙素来吝啬，大家都叫他‘抠门真人’。抠门真人有把伞。这把伞能呼风，能唤雨，每天能赞三声好还能变三文钱。缺点就是关不了。但抠门真人爱这法宝爱得跟心肝似的，连上茅房都一定得认认真真地举着——就跟殿外的师兄弟们一样——可是有一天，老神仙不行了，他要把宝物交给后人。到底交给谁呢？神仙有两个弟子，一个名叫章混，一个名叫巴望。两个弟子都想要这把伞。章混说我是大弟子，巴望说我学艺最精。两个人你争我抢，斗得昏天暗地。”艾晴柔娓娓道来。
檐外的雨滴滴答答，艾晴柔的话音伴着雨声在大殿里轻轻回响，很是动听。托贝贝的福，艾晴柔讲得一把好故事。寥寥几句，抓住了殿上众人的心。
师婆婆脸上的肉动了动——这种菜的野丫头，貌不出奇，身无所长，却似乎很有点不怕事的韧劲。
“于是老神仙便说话了，他说啊‘你们谁出师了有出息了’我就把伞给谁。”艾晴柔继续道，眼睛在殿上人身上扫了一圈。
这时候，愣是谁都从话语里听出了几分别样意味。
“章混说，弟子有权，可以为你扬名立万，让世人天天说你好。巴望说，弟子有钱，可以天天燕窝鲍鱼给您颐养天年！”艾晴柔道，“老神仙却哭了，他说‘章混啊章混章，巴望啊巴望巴，都说为师小气，原来你们俩早出师了！罢了罢了，为师不死了，伞也不要了，要伞干嘛？你们才是真正的伞啊！来来来，拉起为师吧！”艾晴柔边说边像模像样地朝师婆婆伸了伸手。
那模样有几分无赖，也有几分可爱。
“噗嗤。”竟然有人忍不住笑了。
众人心里早想到艾晴柔的“故事”应该不简单，谁知她是拐着弯子说了个笑话，而这笑话偏偏就把青莲宫的居心阐明却不得罪人。
青莲宫此时此刻的作为，看起来岂不是正像那两个小气的徒儿。
师婆婆面不改色，眼睛却没有离开艾晴柔的身上。
艾晴柔这个人，不擅长的事情很多，可吵架吵多了，有时候还真有点急智。
归根到底，今天的“急智”还得多亏掌爷的道破玄机。
“嘿，掌爷。”艾晴柔在心里呼唤掌爷，身后背篓的掌爷没说话。艾晴柔看不见幽深的心境中，有个半透的人影抚额。
倒是云初微微侧过脸。嘴角一勾，一抹不经意的微笑好似春风扶栏。那眼角眉梢的俊俏明朗，那回眸时的会心一笑的意味，让艾晴柔心里情不自禁猛地一跳。
“章混，巴望。”有人似乎在品味故事里这两个奇怪的名字。
“师婆婆，这个故事好不好笑？”
“很好笑。”师婆婆冷冰冰干巴巴地回答。
“师婆婆一心为我灵虚着想，灵虚上下感激不尽。晴晴能博师婆婆一笑，也算是一点感激之心。只望师婆婆仙福永享寿与天齐青春永驻美貌不老。”艾晴柔话锋一转，拍上了师婆婆的马屁，还用上了金庸大叔送给洪教主跟天山童姥的台词。
她这伶俐劲憋得师婆婆内心起火却不能言语，反倒惹得左熙又是一笑。
“晴儿师妹，”左熙突然收了扇子说道，“故事不错。咱们听完故事言归正传，师婆婆她们住这的花销你们怎么承担？需不需要常在帮忙？另外，云初师弟，灵虚又怎么参加大试？万万不可逞一时意气，枉费了师婆婆一片苦心。千事万事，从长计议。”左熙这个人很有政客风范，放艾晴柔之前的那个世界，绝对能混进公务员行列。谁都不得罪，两面都卖好，却显公道。处世妥帖中，又为常在宫的插手埋下了伏笔。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却颇有玄机。这番话如初秋一叶，将这个人平素的行事风格彰显得清清楚楚。怨不得他在东土云华年轻一辈中声望极高。
左熙说的没错，现在的灵虚宫压根接待不起青莲宫。如果青莲宫一旦入驻，要么快速消耗光灵虚宫，要么吞并掉剩下的灵虚宫人。到时候，就算云初不愿意也恐怕迟早要走上师婆婆所谓的权宜之计。
青莲宫有人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这一仗，无论灵虚宫怎么想，只要青莲宫留下，灵虚宫的主人换人都只是迟早的事。
也只有这样，不枉费了他们隔三岔五来灵虚宫小住的心意。
云初脸色有点发白。他也知道，这一关很难过。可是东土云华的灵虚宫自从开山立派以来，就没有不接待分支的道理。
书中的道理从没有写过。
可灵虚宫本就难以维持，库无余米，何以待客？
现在的灵虚宫就像是走到了悬崖，眼看着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自己跳下去，坠落而死；一条是青莲宫夺了衣冠后踹上一脚。除此以外，等着收尸的还有虎视眈眈的常在宫。
云初心头泛起一丝少有的冷意：莫非，这便是自己所坚持的天地正宗东土云华的真正面目吗？
心魂突然被一丝戾气攫住，大殿之上，没人注意到低着头平静如水的云初双眼中闪了一下异样的华光。
他的手几乎是情不自禁地伸向佩剑。他想做什么？他似乎很生气，想撕裂眼前人的虚情假意，想见到血。没错，血。手指伸向腰间，却碰到了琳琅佩，冷光一闪，玉佩涌出一股清凉的灵力，刹那间让他头脑冷静下来。
像是一盆烈火突然被泼上了水。
“我是怎么了？不该如此想。”云初心里一荡，随即默念明心咒。心头疯狂的念头被强行压制。再睁眼，云初的眼中依旧严肃恭敬。严肃恭谨得像是不曾有过愤怒。收敛了戾气，恭谨的云初像是一个没有喜乐的标本。
“呜。”掌爷在艾晴柔的脑海里哼唧了一声。
“掌爷？”艾晴柔感觉到掌爷的不适，“怎么了？”
“没什么，刚才一刹那似乎有什么特别不好的东西出现。感觉很古怪。”掌爷道。
艾晴柔环顾四周，四周没有什么变化，左熙玩着扇子，师婆婆瞪着眼，云初微微闭眼像是一尊白玉雕像。
什么变化都没有啊，是不是自家掌爷太虚弱产生了错觉？艾晴柔心想。
“或许真是我的错觉。”掌爷也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好。
由不得艾晴柔细细追问，师婆婆的目光又逼了过来。“云初，不进大试，灵虚的招牌可能从此就砸了，这个责，你担得起吗？”师婆婆一字一顿道。
云初一震，这恰恰是他的心结。他千求万求的就是保存灵虚宫，他不愿成为毁去灵虚的罪人，难道除了“引狼入室”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左熙师兄，是不是达到参试人数的六成就可以参试？”艾晴柔眼珠一转，突然问。
“正是，灵虚宫名额是二十人，也就是说，要有十二人才可参加大试。”左熙含笑道。他笑得如春暖花开，心里却冰冷如铁。眼前的凡尘女子，又要玩什么花招。
“太好了，我们已经够人数了。”艾晴柔拍拍手，然后指指小琉小璃两个妖童，却并没有点名她们的妖童身份。小琉小璃也很是聪明，从适才进入正殿开始便收了尾巴，不愧是狐狸精。
与刚才不同，小琉小璃心下都有点别样感觉，她们是妖童，不过是主人的附属，可是艾晴柔似乎真正把她们当成了跟贝贝一样独立的孩子。
虽说是以妖童凑数，可是艾晴柔却像是根本不知道妖童与修仙子弟的地位差别。
艾晴柔手一指，小琉小璃便挺直了背。
殿下又是一片嗡嗡声——开什么玩笑，灵虚宫真的收了新弟子！谁家不长眼的爸妈把这么一对水灵灵的双胞胎送上了灵虚宫？这算什么眼神啊！
左熙显然也有些吃惊，他早注意到了双胞胎，却没想到真是新收弟子。
不过如此一来，灵虚宫也就再次有了参试资格。哪怕从数百年前的第一跌到最末。
云初吐了一口气。脸色却有些奇怪，没人知他平静容颜之下想的却是：以妖童冒充子弟欺骗师门，我这是不是一错再错？是不是一错再错！
殿上，左熙笑着点头，口道：“恭喜。”心里却冷冷地想：竟然如此好运？不过我不会这么便宜你们。
师婆婆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灵虚宫自己可以参加大试，自然便不再用青莲宫施与“援手”。更不用青莲宫大义凛然地“牺牲自己”替用灵虚之名。她的算盘打得很好，可是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有人傻到在这时候投入气息奄奄的灵虚宫门下。一时间，师婆婆的眼神很是不善，看向艾晴柔的眼神尤其。
在师婆婆看来，云初跟以往一样木讷，倒是这个机灵的野丫头很棘手。
“既然如此，那也是好事。接下来就继续有劳云初安排一下青莲宫入住的事宜。熏香要用百合十三味的，被褥天一晒，米饭半干半软，还有，你可韵师兄不喜欢有阳光的屋子，这一点你一定要特别记着。”师婆婆从容不迫地开始说入住的事。显然以前没有少剥削灵虚宫，真不知以前的灵虚宫是怎么承受下来的。
“师婆婆青莲宫入住之后，在暂住期间要多多协助灵虚宫才好，若有需要左熙帮忙的，云初师弟你便开口直说。”左熙笑微微地搬过来一个梯子同时插进一把刀子。
青莲宫仍可暂住，常在宫仍可提供“帮助”。不管是哪边，云初只要一开口，以后的事恐怕就不是云初能控制的。
艾晴柔生活再窘迫时也没借过高利贷，何况这两派比高利贷更不安好心。
眼前的局势似乎只是稍解。云初眉头不开。如果可以，他真不想接待青莲宫，可是怎么样退却这个难事呢？灵虚宫的脸面他云初不敢丢。
却不知艾晴柔已经快刀斩乱麻地打定了主意——以她的经验，对于一些纠缠不清的坏“亲戚”，绝对不能要她们占便宜。打肿脸充胖子的事，艾晴柔懒得不干。
她只知道过日子，至于什么虚得摸不着的面子，从来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这恐怕也是她与云初最不同的地方。
艾晴柔开了口：“左熙师兄说得对，师婆婆一片好心。不能枉费，不能请青莲为我们参试没关系，我们还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接受师婆婆的好意嘛。”艾晴柔眨眨眼。
“比如？”左熙看着艾晴柔。
“比如怎么能只晒晒被褥呢，一定要三天一换，全新被褥。还有房前屋后室内室外的家私布置都得换上师兄弟、师姐妹各人喜欢的款式，红玉兰、紫岩松、黄花梨一样不能少。饭菜、洗漱、更衣、除尘各样一个丫鬟、磨墨、点烛、牵马、打杂各样一个小厮，对了，还要一个撑伞的。专人撑伞，手都不许抖！没有个祖传撑伞的出身，咱都不稀罕请她！至于饭菜，什么半干半软啊，哪里能配上青莲宫啊，鱼翅捞饭、燕窝调羹，放开了吃，一天十五顿，还得有下午茶。中餐西餐三个月花样不能重复！”艾晴柔古今中外地胡说，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也能听懂八成，一个个瞠目结舌地盯着艾晴柔——灵虚宫发了横财不成？
“你有钱？”师婆婆问。
“我没啊。”艾晴柔坦坦荡荡地摊手。
“那你信口雌黄？”师婆婆质问。
“谁说我要出这个钱了？我是看青莲宫待我们灵虚宫不错，又一心帮衬我们，所以就请青莲宫出呗。”艾晴柔摆出了黑吃黑的泼皮脸面。
“除了这，我们还可以提供其他的一些发善心的途径。比如住宿一夜额外算100，租用场地一个时辰算100，若是还嫌不够，走路费、过桥费、呼吸费、放屁税、打嗝费，我们都可以提供。灵虚宫在此谢谢青莲师婆婆了。”艾晴柔言毕还做了一个揖。
师婆婆几乎气结。
“脸皮真够厚的。居然问青莲要钱！”一个少年男子道。
“不是我想啊，明明是你们青莲自己送上来的。连名字都不要了，这点钱算什么？我只不过是提供一点发善心做好事的途径，正如师婆婆所说的，支派帮助曾经的主峰，理所应当嘛。可我们现在又不要帮忙，钱留在你们那岂不是烧得慌？我这是做好事！你可不要冤枉我。我会告你诽谤的！”艾晴柔做出一副无辜表情。
“呸，头次见到你这样的无赖！”那少年说，他的手被人抓住。那个人一直隐在师婆婆的背后，又戴着轻纱斗笠，看不分明。
论无赖，打灵虚宫主意的青莲才是最无赖。
“对，不要脸！竟然收钱！”青莲宫的人不满。收钱，这真是闻所未闻。
她们忘了，艾晴柔此举与其说收钱，不如说是保“命”。
“怎么，嫌不够啊？那把你们以前住的收过来也行！”艾晴柔最不怕骂架，不过一瞬间就摆出了菜市场讨价还价的“恶”脸孔。
“对，数钱！”
“付钱！”
“为了招待你们，大师兄曾经把他的剑都当掉了！赔钱！”
灵虚宫六小立刻起哄。不要小看的孩子们的战斗力。好端端的大殿，立刻被搅成一个战斗场。
“没见过你们这么贪财的！”
“我们也没见过你们这么坏的！哼！”
一潭清水被搅浑，恭谨严肃被叽叽喳喳取代，师婆婆的脸也变了颜色。艾晴柔这个始作俑的“坏人”脸上却笑嘻嘻，当个恶人又如何，有些面子就得撕开。为了面子不要命的事，艾晴柔从来做不出。老妖怪既然给她一瓦存身，她就可以做到不要脸要这个家。
至于脸面名声，能值多少钱？有一个家重要吗？
师婆婆看着在殿上坏笑的艾晴柔。她曾经以为抓住了云初的软肋此番定能拿下灵虚宫，谁知道灵虚竟然又出了一个这么不要脸的。放眼整个东土云华，哪个仙家女弟子能像她这么无赖泼皮，真是千古难得。真是岂有此理，老妖怪收这什么都不会的女弟子，难不成就是知道她不要脸？
偏生这女子似乎世事洞明得很，一眼看穿她的用心不说，更有股子不怕得罪人的泼辣劲，此番说是收钱，实则赶人。青莲宫竟然一点便宜占不到。
“不可理喻！”师婆婆怒而起身。
“师婆婆，别生气嘛，有话好好说，我们打个八折也是可以的！要不就算一万两吧，刚好够抵我的债的！”艾晴柔还假兮兮地留客。
“什么债？”有人多嘴问。
“茅坑债。”艾晴柔很诚实地答。
师婆婆气得脸色大变，她只觉得艾晴柔在拿她开涮。尽管艾晴柔一脸真诚地看着她。“云初，你，你，你可真有个好师妹！徒弟们，走！这灵虚宫，咱们不住了！”
艾晴柔等得就是这句话。
顿时笑得像是三月春花。
云初站起身，长身玉立，拱手行礼——竟是告辞之礼！
艾晴柔朝云初一笑。却发现云初神色有异。这时的云初，有情有怒，比平时多了几分人味。
师婆婆气得身子只抖，身形消失不见。“师尊！”青莲宫的弟子们见状也纷纷飞身追逐半空流光而去。
“在这东土云华，姑娘怕是要嫁不出去了。”单单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经过艾晴柔身边时突然轻笑着说。
“无所谓。不怕嫁，我有家。”艾晴柔耸耸肩。
有什么所谓的，她保住了她想要的家。
青莲宫一走。艾晴柔轻轻吐了一口气。却见云初也转身走进了雨里。
他是怎么了？
如此不知礼，不是他的作风。
艾晴柔想追进雨里。却发现头顶移来一片云遮住了雨。回头看，是常在宫的左熙。左熙笑道：“拿着伞。”
一把青伞，递了过来。艾晴柔接过，朝他一笑。
“谢谢师兄，你真好。再见！”艾晴柔说，然后带着灵虚宫的娃娃们消失在雨帘里。只剩下云西云岭送客。
“好吗？”左熙阴鸷地一笑。
微雨中，梨花下，云初捂住心口，刚才站起身“请走”师婆婆的那一刹那。他心口翻滚涌动的狠戾几乎不能自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他会跟随艾晴柔做出坏祖宗规矩的事？甚至还觉得解恨？为何适才他的眼前会隐隐有血光？为什么他有嗜杀的恶念？为什么在刚才那一刹那他有冲动撕裂所有人？包括不怀好意的师婆婆，以及让灵虚宫“打破原则”的艾晴柔？他的心里像是有无数人在争战。有人在说“杀！”，有人在说“不可。”
谁能告诉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自幼修行，进步神速，可是这些年前却反而一直止步不前，师尊说他心魔已成，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心魔吗？
他一拳砸在梨树树干上，梨花窸窸窣窣落了他一身。梨雨突然停住，抬起头，一把青伞。
惊愕地转过身，只见身后，一个单薄的野丫头擎着伞，笑得眉眼弯弯。
是对，是错，他真的已经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