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卷三第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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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雾濛濛,朝霞似锦,岱宗在旭日东升之时,更显崔嵬壮丽。

    溪水于山涧跃出,直铺下去,宛如一幅幅闪光的锦缎,跌落在嶙峋的乱石和深不可闻的崖底,激起片片洄漩的雪白。

    从玉皇峰顶向下望去,只见折桂台下铁索森寒,瀑布跳掷翻腾,似有千军万马蛰伏,又好像分不清经纬的瑰丽画卷,透明细纱轻覆,天人飞梭织就。

    如果折桂台上没有站着那位老仇人的话,凭这般锦绣山河、景致风光,此时此地,必定会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如临仙境的美妙清晨。

    颜玖伸了个懒腰,眉梢眼角晕满了慵懒的神色,他没骨头一样偎在座位上,用修长纤细的指尖轻轻拂去因为打哈欠而挤出来的两点泪花。

    寒川站在一旁,偏过头定定地看他,被连着唤了几声,才从恍惚间回过神。

    “师父说什么?”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衣角。

    颜玖撇撇嘴,低声道:“十年未见,姓桑的到长进了许多,不再是当初那个鲁莽冲动的愣头青,说起冠冕堂皇的话来还一套套的。”

    寒川顺着颜玖的话,把注意力转到折桂台上。

    折桂台中间是沧崖派的三个大长老,桑擎峰带头上前一步,朝玉皇峰上各门派来客落座的观望台遥遥一礼,开始宣布擂台折桂第二关的比试内容。

    “诸位,在下沧崖派气宗宗主桑擎峰,今日的比试将由在下和本门剑宗宋延青宋长老、气宗谢平野谢长老共同主持。凡是在第一关拿到泰山石璎珞坠的各位少侠,请按抓阄顺序上台打擂,与我等其中一人交手,十八招内击中守擂官身体任意一处者,即可获得通关的凭据。”

    “十八招?”颜玖小声嘟囔着重复了一遍,随即笑道:“沧崖派定规矩,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仁慈’。川川,下去抽签吧。”

    寒川点头,径自往筹备区走。

    大约因为各门派下午还要到碧霞厅议事,第二关的比试很快就开始了。

    三王爷最近沉迷于和柳知念对弈,颜玖不用餐风露宿地躲他,所以休息得不错,身体状况也较之前好了许多,于是便有了精神认真观战,并随口评论起来。

    赫连煊凑到他身旁落座陪同,连着看过几个少年弟子的表现,忍不住问道:“九弟恕我唐突,不知贵教如何培养弟子,难道极易出武学道论的高手?”

    颜玖脸色微变,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笑问:“林兄何出此言?”

    赫连煊看向颜玖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探究,语气也颇有些耐人寻味:“常听江湖传言说,早年归元教的颜如玉天纵奇才,在武学一道上造诣极高,各门各派的功法只要被他看过,就能点出破绽,研出对策,或进行改良……”

    “折煞我也,”颜玖难为情地摆摆手,打断他道:“林兄怎将我与颜……教主做比?王某望尘莫及,愧不敢当!”

    赫连煊似是信了,只笑笑,不再多问。

    颜玖心道不妙,暗暗计较着对策,如此缄口不言,也不再对上场比试的少侠们评头论足。

    沧崖派三位长老轮番上阵守擂,到归元教今日第一个弟子上场时,恰巧与宋延青对上了。这宋延青不是别人,正是云济沧大弟子宋疏瑶的叔父。

    他对独孤霖曾尽心照顾早亡兄嫂留下的侄女一事,亦充满了感激,对待归元教之人的态度自然说不上好,见归元教弟子上台,便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负手而立,淡道:“请吧。”

    归元教来的是个女弟子,颜玖觑目细看,见她年岁不过及笄,浅黛色的纱衫随着山风翩然而动,乌发别在耳后,以红缨束缚,露出尖细的下巴和小巧的耳朵,右耳粉白的耳垂上带着一颗相思红豆般的耳珰,显然与刘文初耳上的是一对儿。

    颜玖便认出这姑娘原来就是沈轩经常挂在嘴边儿,据说为教中这一代弟子里面资质最好、天赋最高的罗竹韵。

    罗竹韵生了一双大而圆的猫儿瞳,小小年纪却媚色不掩,说起话来也是尾音柔软,腔□□人:“归元教罗竹韵,请前辈赐教。”

    她话音落地,纤腰便一弓一弹,如同一只灵巧矫捷的猫儿那样,一跃而起,竟直窜向还未作出反应的宋延青。到了近前,才于半空中信手一抹,自腰间抽出一把通体碧色的软剑。

    宋延青本来只想着躲开罗竹韵身体的撞击,却忘记把兵器考虑到闪避距离中,这一下躲得不够远,差一点就被软剑挑到肩膀。

    他赶忙打起精神,脚下一动飞快向后背身下腰,看看闪过这一击。

    罗竹韵一计不成,再发力向上跳得老高,凌空转了两圈,执剑俯冲而下,软剑被灌入真气,刷一声拉得笔直,朝宋延青的百会穴刺去。

    擂台折桂第二关规定守擂长老在台上时皆不配武器,亦不可主动出手,只能躲闪来自各位少侠们的攻击。宋延青觉得眼前这个归元教的女弟子不论言谈目光,还是身形招法,都狡猾得像只山猫一般,他强忍住出手教训一番的冲动,在软剑落在头顶之前俯身躲过。

    哪知罗竹韵这一次并不再收手变招,而是继续握着剑大头朝下冲向折桂台,碧色软剑的剑尖触碰到折桂台松柏台面时,发出霹雳声响,陡然入木三分。

    她用全靠真气灌注而变得硬挺的软剑撑着身体,放软腰肢,双腿在半空中抡过,足尖恰踢到了宋延青来不及退开的背。

    “你!”宋延青脸色铁青,双拳握紧,怒目而视。

    罗竹韵翻身在折桂台上站稳,拔出碧色软剑盘回腰间,盈盈一拜娇声道:“方才岱望尊宣布规矩时,并没说必须用武器触碰到前辈们的身体才成,小女子冒犯了,承让。”

    颜玖在台上看到这一幕,忍俊不禁地想:“沈师哥教出来的徒弟,果然头脑灵活深谙变通,她那把剑看着也很漂亮,像根细嫩的竹子。”

    罗竹韵讨了个巧,具体实力如何只怕还为展现,她和宋延青下台以后,下一场的守擂官换成了气宗的谢平野。

    这人一派中规中矩的沧崖气宗打扮,黛青袖、领、腰带秀岱岳纹章,白面疏须,含三分笑。

    跟着上得折桂台来将与其交手,正是那位被金井澜调戏过的浣月宫女弟子——风细细。

    风细细大概受了罗竹韵的启发,或者本来就也是如此计划的战术,她对谢平野见礼问好,开打以后,直接从腰间摘下粗柄短刀,把里面的蛊虫给放了出来。

    浣月宫弟子皆随身携带蛊虫,养在刀柄中,并不时据情况更换蛊虫的种类,分为医蛊、毒蛊、巫蛊、魇蛊和信蛊五类,其中信蛊多为带翅膀的飞蛾蝴蝶等,本身无毒性,用以传递消息。

    风细细这次带的就是只凤蝶信蛊,宽大的黑色蝶翼上金粉描绘,上下纷飞,灵动无比,几乎化成了一团残影,让人无法捉摸。

    凤蝶绕着谢平野盘旋几圈,最后落在了他的后颈上。

    风细细站在原地动也未动,见此嫣然一笑,含着细小的银哨,吹出一道人耳几乎难辨的尖利蜂鸣,把信蛊召唤回刀柄中。

    谢平野哑然失笑,叹道:“风姑娘与罗姑娘都好生巧慧,看来往后这第二关的规矩,是该变一变了。”

    风细细以手捏住耳垂,敛眉轻道:“还要多谢前辈成全。”

    颜玖真不知该说何是好,心情无比复杂地拍拍栏杆,一偏头,正好与赫连煊对视。

    赫连煊耸耸肩膀,挑眉道:“今年的擂台折桂竟十分精彩,真巾帼不让须眉。”

    “是,是吧……”颜玖应了一声,又把头转了回去。

    等到寒川上场时,台上的守擂官已经又轮了一遍,有道是冤家路窄,他恰好对上了桑擎峰。

    气宗宗主岱望尊到底还是高于其他二位长老,虽然人看着比十年前宽厚从容了许多,但此前压根就没几人能从他手中讨到好,这几日出尽风头的灵雾山景真小道长,也被在桑擎峰的寸步不让之下,无奈出局。

    寒川出手稳妥,步履轻盈,以他的修为功力,十八招之内碰到桑擎峰的身体绰绰有余,并不需要像罗竹韵、风细细那般耍花枪取巧。

    桑擎峰被寒川以剑抽中了小臂,遂收势而立,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忽然问道:“你当真是蜀中人士?家中还有父母兄弟否?”

    这话宋疏瑶也曾问过他,寒川不由得疑窦顿生,皱眉道:“晚辈自幼生长于芙蓉城,此前不曾踏出城门半步,前辈,承让。”

    说着不再理会,径自沿铁索返回玉皇峰,来寻颜玖。

    他甫一回来,便立即附在颜玖耳边,把桑擎峰的问话如此这般得复述一遍,道:“徒儿以为,他们一个两个如此询问,其中必有蹊跷。”

    颜玖闻言,心中真是尴尬不已,这蹊跷岂止有,且还不小。

    他不动声色地观望着自己的徒弟,寒川天生一副齐地男子常有的高大挺拔的身躯,玉树临风、轩昂正派的气宇,和云济沧年轻时几乎一般无二;而五官眉目却略肖其母,极其精致俊美,如白玉雕成般,隐隐透着一股仙贵之气。

    也难怪会让同云氏夫妇亲密之人屡屡生疑。

    颜玖心绪飞转,别开脸不再与寒川对视,只安抚道:“无妨,只要不误大计,且随他们去。”

    寒川沉吟不语,半晌才闷声回道:“嗯。”

    擂台折桂的第二关进行到午时一刻终了,从三十名少年弟子中留下了十二人,归元教罗竹韵在列,她的双修侠侣刘文初则出了局。

    颜玖不禁感慨,往后几十年教中只怕会“阴盛阳衰”了。

    洪天楚为准备参加下午的碧霞厅议事先行离席,擂台折桂第二关结束后,颜玖便与赫连煊一起回去天刀门的可居庭院。行至半路,就见有好多沧崖派剑宗气宗的弟子,围成一圈堵在山道中间,人群中吵吵嚷嚷,不知在闹些什么。

    颜玖岂能错过,连忙拉着寒川跑过去,挤到最前面一探究竟。

    待看清楚生事之人,便忍不住小声啧道:“怎么又是他?好在这小子功夫差了点,要是十分了得,只怕要掀起江湖血雨腥风啊。”

    寒川用只有他能听到的气音,认真正色地回了一句:“也不是人人都能做颜如玉的。”

    也许说者无心,但颜玖确实被徒弟这一句话给哄得心花怒放,连带着觉得这场热闹也更加精彩好看起来。

    被沧崖派弟子包围的正中间,两个少年正在互不相让地对峙。

    高一点的正是灵雾山的“刺头”小道长景真,矮一点的那个却是珈蓝寺的小和尚真弥。

    景真拦住了真弥回珈蓝寺客居庭院的去路,满面义愤填膺,正在发出挑战,只听他道:“桑宗主武功高强,小道未过关乃学艺不精,胸中虽有遗憾,并无不满。但你仗着自己年纪小,假于谢前辈的恻隐宽容,侥幸过关,这却令小道徒生不甘。天下人观之,莫不以佛门功法高出道门一筹?我便向你挑战,以证我道法高明,你可敢应战?”

    真弥笑得堪称天真无邪,把长棍横于臂弯间,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敢问这位道友,今日你输了擂台折桂,就要同我一个稚子喊打喊杀找回脸面,那么回溯五百年,昔日贵派祖师曾著《老子化胡经》以毁我佛门,致使佛教备受打压百年之久,难道小僧还要去挖了他的祖坟,与他的尸体论辩一番达摩祖师和太上老君究竟谁先于谁么?”

    周围众人闻此言,皆忍不住地笑出声,颜玖更是乐得抓紧了寒川的手臂,强忍着不拍手叫好。

    景真怒不可遏,指着真弥骂道:“小秃驴找死!竟敢对祖师不敬!”

    “善哉善哉,出家人不打诳语,”真弥又给他鞠了一躬,“又不是小僧的祖师。”

    景真忍无可忍,呛啷一声三尺青锋剑出窍,挥动绣着星轨的道袍广袖,就要挥剑攻上前去。

    当是时,却听人群外的高处传来一声断喝,清朗的男声如玉石碰撞般悦耳:“胡闹!景真,尔还不住手!”

    景真如同被雷击中,顿时收住了攻势,垂首立于原地,仿佛连呼吸都变得谨小慎微起来。

    颜玖顺着那道声音向路旁的矮崖上看去,只见一道身影长身玉立,月白色的广袖长袍无风自动,恍若仙人降临凡间。他生得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顾盼下睨之间竟好似能摄人心魄,却并不媚俗,反而有种遗世独立的出尘。

    那人背负长剑,手执拂尘,头戴青玉道冠,俨然是灵雾山的道长。他从崖上一跃而下,如一阵清风徐来般,轻飘飘地落在人群中,面对景真肃然而立。

    景真嗫嚅着唤了一声:“大师兄……”

    道长目露失望之色,语气低缓,摇头责备道:“我平日是怎样教导于你?这般心浮气躁形神不养,又四处惹是生非,真孺子不可教也。回去将《隐元经》的《内修》、《外养》二篇各抄送一百遍,明日呈于我。”

    景真不敢不从,值得应下,愤恨地偷偷瞪了真弥一眼,退到他师兄的身后恭敬站好。

    颜玖听了几句,才终于认出,这道长正是那日在观望台上制止灵雾山众人背后妄议是非的年轻道士。

    年轻的道长发落完自己的师弟,才上前一步,满怀歉意又十分真诚地对真弥道:“无量天尊。这位小师傅,在下灵雾山平广宁,方才多有得罪,万望莫要怪罪。”

    佛道二门向来斗得不可开交,彼此互相仇视敌对,真弥还是第一次遇到平广宁这样知礼的道士,一时竟不该如何应对,只抽着嘴角抓了抓光秃秃的头皮。

    气氛正沉默,就见人群向两侧分开,又一人走到最前面来,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

    来人是个大和尚,约莫刚过而立之年,穿着身极其朴素的灰色僧袍,手中握着一串檀木佛珠,每九颗嵌一粒菩提子,共九九八十一颗珠子。

    真弥一见来人,雀跃不已,扑上去抱住大和尚的腰,叫了一声:“真诚师兄。”

    颜玖扑哧笑了出来,往后退了半步,和寒川咬耳朵道:“俩孩子打架,师兄们就都来接人,佛门与道门还真是互不相让。”

    真诚任由真弥抱着他,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然后抬起平淡无奇的双眼,看向平广宁,又施一礼道:“景虚道长。”

    平广宁回礼:“真诚长老,叨扰了。”

    “无妨,”真诚摇摇头,牵着真弥欲沿路向前,口中道:“告辞。”

    景虚向旁侧了一部,把路让开,待两位和尚错身而过时,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小师傅方才提到《老子化胡经》,自佛教传入中原以来,人皆以佛道修行目的不同,言世间“真法正宗”唯一论,是以数百年来二者争论不休,此消彼长,沉浮数次……贫道却以为,佛道本为一家,道门主张以生为真实,告诉世人人生道路从何而来;佛门则主张舍弃对现实物质的追求,不只指明人从何而来,亦说出往何方去。该道为本,佛为迹,本迹相统,无谓优劣。”

    真诚闻言脚步一顿,偏过头深深地看了景虚一眼,而后叹息般轻道:“久闻灵雾山这代的首徒品性非凡,今日一见……恕贫僧直言,景虚道长实与尊师很不一样,乃道门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