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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森林,天幕离得特别远,树梢的顶端,虫鸣声像浪一样随着一声声呼喊传遍了黑色的空间。
“京——京——你听到我在叫你吗?京?你回答一下好不好?”悦菱爬在洞口,对着黑黝黝地下方大声的叫着,“好不好?京,你还在吗?你听到了吗?”
云雾遮挡了月亮,深坑就像一口见不到底的井。
悦菱彷徨地看了一下四周,猎豹已经没有踪迹了,黑黑的丛林里什么都没有,却又像潜伏着说不清的怪物。
“京……”她又朝下面喊了一声。
她想要他回应她一下,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事。
他明明是应该有事的,他知道他有可能再没法上来,可是他却蹲下,用肩膀托着让她先上来。悦菱的声音有些哽咽。
这时候,他对她而言,不再是一个绑架她的坏蛋,也不是什么恐怖的基地组织首脑……他只是一个救了她命的男人,即时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要有最后那一点生命的余晖把她送出深渊的男人。
“京,”眼泪要滴下去,“你快点回答我,你到底怎么了?”
理智告诉她,她现在就应该离开,去找瑜颜墨,她好不容易才脱险,他也没事。她现在出去,找一个有电话的地方,告诉他自己在哪儿。
他们很快就能重逢。
可是,她不能那样做。
如果她是凭着自己的力量爬出来的,那么她已经飞奔在回归瑜颜墨怀抱的路上了。可是现在,她能这般安然无恙地趴在洞口,呼吸着外面世界的空气,是因为有一个男人,用他最后的力量帮助了她。他送给她生的希望,却让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死在无人问津的坟墓里。
“京,京……”她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拖着绳子,但是下面像拽着千斤的石头,她用了全身力气也纹丝不动。
云雾慢慢散去,月光重新照进了洞里。
悦菱看到厚厚的草甸上,男人斜靠着洞壁,头无力地垂在一边。不知是月色太青,还是光线太暗,她看到他的脸,呈现一种死亡之后的灵色。
“京!”她吓得尖叫,惊得林中的鸟都飞了起来。
听到她的喊声,他的睫毛似乎动了动,但仿佛只是一种幻觉,下一秒,他又陷入了那种死寂。
“京,”悦菱只觉得心头沉重,压得她眼泪忍不住落下,“你不是说要等我在基地把孩子生下来吗?你不是说只有你才能保护我的安全吗?可是京,我现在就要走了……我要回到瑜颜墨身边去了……也许我的敌人还会半路杀了我……京,”她哽咽着,“你真的不管我了吗?你真的……就这样抛下你所有的一切了吗?”
耳边有热乎乎地气呵过来,悦菱一偏头,一条温热的舌头舔上了她的脸,舌尖上的倒刺砸得她……:“疼!”
她捂住了脸,看着回到身边的那只猎豹。
猫科动物的舌头上都有一层倒钩,这样有利于它们吞咽食物,有时也是另一种有力的武器。
如果刚刚猎豹的力度再重点的话,悦菱脸上的皮都有可能没有了。
“大猫,”她看着它,它那双野性的金眸也注视着她,“大猫……”悦菱忍不住悲从心来,扑上去抱住了猎豹的脖子,“京要死了……可能已经死了,但是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大猫,我怎么办?我要看着一个救了我的人死去,我却连报答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猎豹不声不响,任由她抱着,抚摸着它脖子上顺滑的皮毛。
“对了,”悦菱突然想起什么,“大猫,你下去推他好不好?”
她指着下面,“你下面推,我在上面拉,我们看看能不能把他救上来?”
猎豹看着她,没有听懂她在说些什么。
但是悦菱已经站起来。
“大猫,下去!下去啊!”她指着下面,然后用手去推它,“快下去啊,下去帮帮忙!”
猎豹吡着牙,发出不满的低咆,甩着头,威胁着悦菱拿开她的手。但悦菱却加倍地喝着它:“下去!快点!”
她按住它的脖子,把它往洞里使劲推。
猎豹吼起来,爪子刨着地,抗拒着人类的指使。
“去!去啊!去啊……”悦菱拍打起它的背,声音严厉起来,“大猫,下去!下去救人,听到了吗?”
猎豹用力地、飞速地、生气地刨着藤蔓,碎掉的枝叶四处飞扬。
“下去!”悦菱啪的一下拍在了它的屁股上。
“嗷!”猎豹像是终于听懂了她的指令,大吼一声,重新跳入了洞里。
“太棒了大猫。”悦菱拉住了绳子,拖着下面的京,他的腰略微动了动,然而又停止下来。
“大猫,快点推啊,用你的头推,推他,把他往上推。”
猎豹只是茫茫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要它做什么。“推他,推他的身子。”悦菱趴在洞口,模仿着猎豹的姿势,把地上的一堆草甸往前面推着,“这样,就这样,这样推……”她不断示范着。
猎豹似乎懂了一点,它用头拱了一下京的身子。
“对!就这样,”悦菱兴奋地。
猎豹于是再推了一下。
”加油,大猫。”悦菱握拳,她拉住了绳子,“加油推!”
猎豹又连续用头拱了两下,抬头看悦菱的表情。“没错,就是那样。你太了不起了。”悦菱表扬它。
猎豹开始不断用头去拱京的身子,最后开始用身子把京往上面推,悦菱也在上面卖力地拉了起来。
“加油……加油……”虽然很吃力,但京好歹动了起来。
悦菱一使劲,突然觉得腰上一闪。
“啊!”一种电流一样的刺痛让她的心中瞬间蔓延起了恐慌。手下意识地一松,京的身子又往下掉了。
不行!悦菱又拉住了绳子。
宝宝,她在心里祈祷着,你坚强一点,不要出事……妈妈在救人,请你一定要帮我。求求你了……
她想继续去拉绳子,却发觉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了。
“京!”她吓得又扑过去,却差点和一张脸碰到一起。
她先是一惊,而后却又一喜:“京,你醒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已经爬到了洞口,他的脚下,猎豹正努力趴在阶梯上,顶着他。
“拉我一把。”他的声音很小,虽然尽量保持着平静。
“嗯。”悦菱立刻拉住了他的一只手,而他也奋力地往上爬着。
“别太用力,”他叫她,“抓着我就可以了。”他明明已经很难支撑,却还要这样对她说。
像初生的婴儿那样,他慢慢地,一寸寸地挪到了外面。
“谢谢。”他对她说了这两个字,就闭上了眼睛。
猎豹已经跳出来了,低头用鼻子去拱他的脸,悦菱也在一旁惊呼着:“京,京你醒醒,你再坚持一会儿……”
这一晚上漫漫无边。
京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全身都在剧痛之中,视线很模糊,但能辨别出光感,还有上方模糊的人影。
“京。”悦菱抓住了他完好的那只手,“你醒了?你好点了吗?”
“嗯。”他回答了一声。
他居然还没死,这也算是奇迹了。
可是,为什么觉得全身都像被火烧着一样,口渴难忍,又刺痛不已。
“京,”悦菱摸了摸他的额头,“你现在在发高烧,所以会很难受,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去林子里找了一下草药,给你的伤口敷上了。过一会儿,你可能会好一些。”
他听到她的声音,只微微张了张嘴:“水……”
“在这里。”悦菱捧起一片由叶子编起来的碗。她的手很巧,编出来的东西盛水居然滴水不漏。她也觉得很奇怪,树林很大,但是她竟然没有迷路,还找到了水源和一些看起来像草药的植物。
京的手臂很可怕,天亮之后她才看清楚,像是被什么烧了一样,整条手臂都是乌黑的,伤口明明很浅也不大,已经竟然已经开始溃疡。
除此以外,他身上并没有其他外伤。
他是中毒了吧?被蛇咬了吗?
悦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知道蛇毒要怎么处理。可是她就是那样做了。用京的刀,把伤口化脓的地方割掉,把黑色的血放出来,再把一些草药捣碎,敷在他的伤口处。
可是没多久,他还是发起高烧来。
“挺过去就好了。”她不断在他耳边安慰他,“京,我知道你很坚强。”
她扶他起来,喂给他水喝。
京艰难地吞咽着,清凉的液体顺着疼痛的喉咙滑下去,他觉得稍微好受了一些。
眼神比之前清晰了一点,悦菱的脸,在他的瞳孔值周,有些朦胧。
“为什么没走?”哪怕发着高烧,他也能理出一些事来。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反倒问他:“你到底是怎么了啊?需要我回去找十姬来救你吗?现在你也醒了……我还记得回去的路。”
“不,”他打断她,“不要回去,等我得救,你就死了。”他的手有些突然地,放在了她的小腹上,“你的孩子,怎么样?”
“我的宝宝很坚强呢。”悦菱本想抚摸自己的肚子,却忘了京的手正放在那里,一时竟按住了他的手。
她看到京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也反应到两人这样的动作和姿势有些奇怪。
她的脸红了,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的情感,而是女性天然的羞怯。
她不动声色地抓住京的手,悄悄拿开,放到了一边。
对于她给的距离,京并没有做出任何的表情。
“悦菱,”京看着她,和往常一样的口气,虽然他呼出来的气,因为高烧要比往常炽热十倍,“如果你没有遇见瑜颜墨,会不会爱上我?”
啥?
悦菱以为自己幻听了,惊诧地看着半靠着自己的京。
没想到接触到她诧异的眼神,京却闭上了眼:“回答我。”他的声音里,透着冷静与威严。
“不可能呢,”没想到悦菱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因为我已经遇到瑜颜墨了啊。”
“我是说假设,”他又睁开了眼,近在咫尺地注视着她,“你想一下,假如你,第一个遇到的人是我。”
“也不可能啊。”悦菱再一次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你也不可能爱上我啊。”
“如果我爱你呢?”他再一次打断她。
菱小姐激动了。
“没有这些假设了。因为我现在爱着瑜颜墨,他也同样爱着我。所以完全无法去想象我不爱他,或者这世上有人比他更爱我的事情呢!我随便去想想如果我遇到其他人会怎么样的结果,都是我还是爱着瑜颜墨的结果。因为我根本就不爱除去他以外的其他男人啊。”
她的话,率真却残忍。
看到京慢慢闭上眼。
她突然住了嘴,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直接。因而,在他持续沉默了好几秒之后,她试探性地:“你……不会真的爱我吧?”
“嗯,不会。”他的回答和之前一样迅速。
“那就好。”菱小姐没心没肺地摸了摸心口,吓了她一大跳呢。
“如果是爱呢?”他突然又看着她。
悦菱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她瞪着他:“你开玩笑吧?”
“我从不开玩笑。”他说,但声音低弱了很多,他的呼吸,也比刚才沉重了几分。
他的脸色让悦菱一时没去细想他的话,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好烫啊,怎么办呢?看样子草药也没有任何作用,我还是回去找他们来救你吧。”
“不。”他简短地拒绝。
“我很快就要死了,你找他们没用。”
“别胡说了啊,”悦菱凑近了,安慰着他,“你可能被毒蛇咬伤了,只要得到正确地医治,一定会好的。”
可是京只是看着她的脸:“我要死了。悦菱,我看不到你的孩子了。但是,请你答应我,一定要把他健健康康地生下来。”
“为什么你这么关心孩子呢?”悦菱握住了他冰凉的手,他的话让她感到深深的担忧,好像他真的不久就要别于人世一般。
听到她的问话,京似乎思索了很一阵子,这才缓缓地开口。
“槡死的时候,怀着几个月大的孩子。一同死的,还有她才一岁多的女儿。”
“槡?”悦菱反应了一下,“就是那间房间的女主人吗?”她想到天井里孤零零的墓碑,和那一屋子的香气及服饰,精巧的摇篮……
“是。”
“她是你的女人吗?”她又问。
“不,她是我妹妹。”他回答。
从前很禁忌的事情,从不准别人提及的事情,一旦决心要说出来,便也没有什么无端的顾虑了。
“她很单纯,也很直率,像你一样,没有心机,又很善良。”
悦菱从没想到,京看起来这么对人性和情感毫无感知的人,竟然也会说出善良这样的字眼。
“她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我的一个朋友。可是,我朋友却加入了一个组织。槡给他生了个女儿后,又怀了第二个孩子。但我朋友被派去执行一个任务,被敌人抓住了。他没有经受住对手的折磨……他出卖了组织。”
“然后呢?”悦菱的心揪得紧紧地。
“组织被敌人扫荡,他们抓不到我的朋友,于是就迁怒于他的妻儿……”
悦菱已经知道结局是什么了。
“他们杀了槡和她的孩子吗?”她握着京的手在发着抖。
“就在我面前。”
京转过头去。
京,救我,救救我的孩子……我的女儿,还有我肚子里的宝宝,他们是无辜的……很多年过去,每当他看到一个怀孕的女人,眼前就会出现妹妹临死前绝望的哭喊。
“你为什么没有救她?”悦菱问,想到一个怀着孩子的女人这样惨死,她捂着嘴,眼泪就要落下来。
“那时候,我还没有那个能力。”他说。
那时候,他不过是一个最普通的少年,就算提着枪追过去,最终也被众多敌人击倒在地上。
“这里,”他扯开衣领,露出胸膛上一颗子弹的伤疤,“这里面还有当时的弹片。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有取出来。”
这么多年,他留着妹妹的房间和一切衣饰,留着这个耻辱的、危险的弹片,为的就是,让自己永远不要忘记当初的痛苦和失去。
“你的那个朋友呢?”悦菱问,“他死了吗?”
“没有,”京说,“他回来以后,看到了槡和孩子的尸体,他忍着痛埋葬了他们,并救了我。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被敌人注射了吐真剂,才暴露了组织的地点。等我养好了伤,我们就回去复仇。杀光了那个组织里所有的人……从此,电鳗就诞生了。”
“他也是电鳗的一员?”悦菱吃惊地,“他是谁?”
“我不会告诉你。”京闭目。
悦菱怔怔地,回味着京刚才所说的那些话。
“京,”她握着他的手,想要把自己的温度传给他,“槡会很开心的……”
察觉到他的手指动了动,她轻声地:“槡有你这样的哥哥,她从小到大一定都很快乐。后来去了天堂,知道你这么多年这样挂念着她,爱着她,也一定会觉得非常的幸福。所以,你不要难过了。”
京缓缓睁眼。
他的眼神,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神色注视着她,又仿佛透过她的面容,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临死之前,像个妹妹那样,吻一下我的额头。”第一次,他的话,并不是那么安宁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