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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二月,不少落叶乔木已经生发了新芽,天气仍是潮湿而寒冷的。这些日子我很少独自出门散步,因为每天跟着维兰早出晚归,整个白昼都在皇家科学院的联合指挥中心度过。
他公务缠身,大多数时间都在跟不同的人商议不同的事情;我不便旁听,就在他办公室隔壁的书房看书——可不是消遣读物,而是凯林送来的资料,由智库理论组整理出炉,大多是关于气旋、魔境等的专业文献和记载。维兰让我先看,然后与他交流,这样能提高他阅读的效率。
这是因为在发现血脚印的第二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天维兰“旷工”,一直留在我的住所,直到下午弗雷德来报,说位于维斯特米尔的公共气旋和诺森地堡里那座小气旋都激活了,但气旋对面是一片虚空。
这种情形大致可以理解为,外面有两座气旋与这两座建立了联系,但对方尚未激活,我方已经准备妥当。相当于打电话,这里已经开启免提模式了,那里却无人接听,甚至连那里是哪里都不知道。
事实上被激活的还不止这两座。德加尔城堡中的一大一小两座气旋也发生了同样的异变;另据弗雷德回传的消息,诺森地堡附近有个剧院,里面也出现了一座激活状态的小气旋,该剧院已经被伊丹火速控制。
人境的气旋数量不多,大体上就是这些;但公开的数据不一定准确,比如伊丹就隐瞒了德加尔城堡里的两座气旋,难保维国没做同样的事,诺森的情况则更难掌握。
更令人担忧的是,这些气旋自从激活之后,就一直没有关闭。这是前所未有的状况。
离开人境倒是依然能够成行,法米亚去了一趟三境岛,发现岛上所有的气旋都被激活了,这意味着三境岛作为越境缓冲区域的防御功能已经大大降低——以目前的状况而论。维伊两国毕竟不可能像守卫人境气旋那样。分散兵力去守卫三境岛的气旋,只能派驻哨兵。
普通民众对这事儿还不觉得如何恐惧,因为在他们眼里,魔人就算占领了三境岛,要想入侵人境也只有屈指可数的两个通道——维国的公共气旋,和诺森小剧院里新发现的那一个,大人物们肯定会重兵把守的。
但是接下来,另有一件连他们也不得不关心的事发生了——人境的动力开始出现衰弱的迹象。
动力说到底也还是一种能源,虽然是可再生的,在单一时间段内总有输出上限。人境的动力不如灵境那般充沛。三境岛却是个例外。人境无法使用电力之后,临时替换的动力有相当一部分是从三境岛引入的。
或许是由于史上头一遭。法师们低估了在如此庞大的人口数量下,动力的消耗量有多么巨大;或许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些持续激活的气旋抽取了大量动力,使得人境维持公共设施所需的能源显得捉襟见肘。
诺森大公府邸外的神秘魔法屏障最先感应到不足,渐渐变薄然后消失了。维伊两国先是联合发表了一通外交文书,然后同时进入诺森大公府邸,果不其然发现里面也有一座未曾公开的气旋,而诺森大公一大家子包括仆众都无影无踪。只可能是通过气旋离开了——只剩下昏迷状态的诺森*师利马,倒在流光溢彩的气旋旁边;气旋对面一样是虚空。
利马的脑袋被施过咒,无法探询他的意识,只能等他自己醒来;诺森大公举家逃亡,无异于宣布他已经放弃了在诺森的权力。由于本来有实力上位的诺森大贵族此前已经被伊丹牵制住,所以维伊两国顺理成章地接管了诺森大部分国有产业的控制权,开始逐步改造并恢复公共服务体系。
生存比政治重要,所以大多数诺森人并没有提出异议,但这意味着能源将更加紧张。所以,为免引人话柄,德加尔城堡也撤下了魔法屏障,尽管城堡本身其实并不缺乏动力。
因此维兰要求我天天跟着他,仿佛我只要在他眼皮底下就不会有问题;其实我由衷地觉得,要是真碰上强敌,他自己多半也没辙,遑论保护我,不过这话不便直说就是了。
由于活动范围受限,我对外界现状没有什么直观的了解,感受最深的是维兰忙得像陀螺一样。据我观察和听来的评价,他处理事务还是挺有条理的,也善于提纲挈领、简政放权,无奈现在是非常时期,既要攘外又要安内,动力、气旋、疫苗、诺森的烂摊子……个个都是紧迫的重大问题,权力再下放也不能甩手不管;法米亚身为*师,不能公开理政,再说她手上另有一堆涉及魔法和跨境外交的事要处理,无暇帮衬。所以,虽然大多数时候我与他仅有一墙或三两墙之隔,他却很少能空出一刻钟以上的时间休息或与我独处。
凯林说现在已经比之前好多了,一来因为随着诺森的状况开始好转,伊丹国内的矛盾也有所缓和;二来,众人渐渐明白维兰不是个软柿子或糊涂蛋,敢抗命或拖延的人越来越少了,令行效率因此大大提高。
这些话听得我五味杂陈。维兰自接手国务以来,肯定有好些不顺心的事,但他几乎一次也没有在我面前表露过,其实,我倒希望他能更放松些,把负面情绪宣泄出来。我如此这般地跟他说了,他似乎有点意外,想了想道:“我不是刻意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只是一见到你,自然而然就忘了那些不开心的……当然不是说我真的忘了,只是在你身边,就觉得事情也没那么坏。”
他的眼神清澈得像个小男孩,我忍不住捧住他的脸揉了揉,盯着他微笑起来。我想他说的可能是真心话,因为他的状态真的不错,简直容光焕发,前段时间脑门上的两颗小痘痘也不见了。我有点美滋滋地寻思这里面可能有我的功劳。
据说与他在一起之后我也变漂亮了,这是我妈说的。我原以为是贝恩巧手打扮的缘故,妈说不单是这样,现在我素颜也比以前漂亮,接着她用意(mao)味(gu)深(song)长(ran)的眼神看着我笑。我只好避开她的视线。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结婚。最近因为老是见不到爸妈的面。晚上回来如果不是特别晚,维兰会陪我先去爸妈那儿坐一会儿,吃个夜宵,聊几句,然后再返回住所。他们相处得已经十分融洽了,有时甚至感觉像家人一样;被我妈用一种“好事将近”的态度对待着,他也没有回避或退缩的样子。但其实,他一次也没跟我提过结婚的事。
不是说我们相处得不好。事实上,我真心觉得我们如今简直像蜜里调油一般。虽然仍然坚持之前的想法——结婚是件太严肃的事,至少需要时间来检验我们的感情能不能挺过头几个月;但他完全不提。我又莫名地有点烦恼。
言归正传。现在临近黄昏,换作是正常的上班族已经差不多快要下班了。维兰在数墙之隔外的小会议室里跟大臣们扒拉扒拉,刚进去没多一会儿;我正在看资料,偶尔溜号,心想这段时间学的东西比三境岛学院高年级的课程还要博大精深,等啥时候复课了是不是可以申请免修?不过现在还想着混文凭的事是不是有点小市民……
我无意识地看着鸭蛋黄色的天空中一个黑点由远及近,是一只鸟,直冲我所在的房间窗户而来。停在窗台上隔着玻璃看着我。是一只灰色的鸽子,脚上绑着一小块赭红色的布料。
我犹豫了几秒,见它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开窗将鸽子脚上的布料解了下来。鸽子乖巧地停在窗框上,发出细小的咕咕声;布料厚实但手感柔软,似乎是品质极佳的毛织品,里面夹着一张薄薄的纸条,上面用红色墨水写着几句精灵文——
致席拉.塔拉小姐:
昔日匆匆一别,音容笑貌。今仍历历在目。
巧遇令堂与令尊,欲代为邀尔一叙。
奈何二位戒心甚重,不信你我有旧。
特遣信使携令堂衣袂一角前往,并为指路。
惟速,惟独。
亚摩
我盯着落款,在记忆中搜索了好多人名和人脸之后方才想起——亚摩,是我第一次用血刑术时困住的那三个水贼的头目!
一时间脑中转过许多念头:那几个水贼还活着?到了人境?他们是怎么捉到我爸妈的?这是不是一个唬人的把戏?
我并不知道今天妈穿的是什么衣服,这块赭红色的布料究竟是否属于她,我完全拿不准;但我知道,魔法屏障撤下之后,爸妈确曾几次离开过城堡。
这要从那张“开后门”的名单说起。爸妈都是独生子女,但他们还是有些堂表亲戚的,虽然跟我不熟,但与他们一直都有些来往;亲戚们为接种疫苗来到伊丹,爸妈知道不便把他们请进城堡,便让侍从帮他们在首都找到了不错的临时居所,然后主动前去探访。爸妈从未在媒体上抛头露面,再说每次出门都很低调,也有随从保护,一般是比较安全的,但是……
我立刻通过动力传声系统联系爸妈的住所,接听的侍从说他们外出还没有回来。
……怎么办?
明知这是个陷阱,可是不能不去。
我转动着手指上的“恋歌”,又把署名为亚摩的这张纸条细看了一回。纸条干净,质地是品相不错的木浆纸,没有劣质纸的刺鼻气味;字迹整齐,可见书写者十分从容;红墨水散发出胭脂虫的甜香,品质也不差。自称亚摩的这个人,并不是个绝望而落魄的家伙。
我沉吟片刻,转身到更衣室里换了一双轻便的毛靴,从衣帽架上取下披风系好,走回窗边捉住鸽子,一手握着它藏入披风下,一手将纸条搁在书桌正中间,用茶杯压住,又将一把小巧的银质裁纸刀塞进靴筒,然后离开房间,沿着走廊光明正大地出了皇家科学院。一路都有人向我行礼,我只点头示意,几道关卡的守卫见我独自出来,面露疑惑,但还是放行了。
重新走入天地间时,满天红霞。我把鸽子从披风底下拿出来,松开手掌,它扑腾翅膀,先是下坠然后飞了起来,停在前方一盏路灯上回头看我;我跟上去,它又继续向前飞。
皇家科学院是疫苗接种的地点,周围人来人往,我目标小,踽踽而行不大引人注意;于是我把披风的兜帽放下来,露出脸和深棕色的中长发。这样回头率比之前高了一些。西行十几分钟,路边的帐篷突然戛然而止。我估摸着,快的话,维兰可能已经看到了那张纸条,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一走就是一个多小时。我从未真正踏上过这片土地,对它的概念主要来自地图,但也知道应该接近西郊了,因为皇家科学院的选址原本就在首都西部较为冷僻的地带。路上大部分的建筑都隶属于科学院,外表看上去冷峻、严肃,少有人烟。这一带不允许沿街搭帐篷,好处是路边有天眼。
渐渐地,高大的科学院附属建筑开始变成低矮的连片温室,然后是露天的苗圃和荒地。直到前方出现一片槭树林,半是青绿半是粉红;林地外围有石砌的护栏,林中似乎还有建筑。
大路在尽头转弯,树林正好在那拐角处分开一条小路,护栏相接形成一道拱门。走近可见,拱门上方嵌着一块生锈了的金属牌匾,上书“宁西慈善公墓”,字迹有些斑驳。
灰鸽子站在那拱门上转了转脑袋,低头用喙叩了叩牌匾,发出丁丁的声音,然后看了看我,振翅消失在林中。
槭树林上方的天际,残阳正在吞吐着最后一线火红的边缘,烧得天地间一片血色;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身后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人影,我定定神,走进了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