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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盥洗室,看到爸妈担心而又忍住不问的眼神,我忽然有些内疚。人的欲壑难填。没见到爸妈之前,心心念念的是他们的安全,以为安全了怎样都行;如今团圆了,又想要更进一步,摆脱这种无名无姓暗无天日的生活。怎样做都自以为是对的,其实我不过是仰仗着他们对我的信任而已。
“……接下来,恐怕还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事。”对着他们,我有些难以启齿。
“我知道。”爸爸露出微笑,“从那个男孩出现,我就知道你的经历已经超出我们的认知了,说不担心是假的,但以我个人来说,我还挺期待的。我希望你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但要记住两条:第一,别太执着,第二,把你自己放在首位,不要为了我们或者别的什么人而委屈自己……”
“你爸是说那个男孩。”妈妈忍不住插嘴道。
“她知道,”爸爸瞟了瞟妈妈,接着对我说,“这话我虽然说过无数遍了,但还是要说,在我心里你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姑娘,聪明、坚强、有天赋,虽然咱们家普普通通,但是千万不要以为你比他们差,不需要对任何人卑躬屈膝,没有人值得你那样做——总之尽力就好,不用怕犯错,有些事,如果不能让我们知道就先不说,我们也不会问的。”
“可是我想问……就一句,”妈妈白了爸爸一眼,拉住我的手,“那男孩,跟你……这个能问吧?”
爸爸也好奇地看着我。
“……是朋友,可能有点小暧昧,仅此而已。”
“呼,那就好,”妈妈说,“他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跟那样的人在一起可是很累的,你可得想好了。”
爸爸补充道:“你可以大胆做事,我支持你,但你要记住,不要对外人倾注太多希望,更加不要迷失自己。”
“你爸是说要懂得拒绝,”妈妈继续翻译,“他没对你有什么不尊重吧?”
“没……”我摸了摸额角。
“我说的不光是这个,”爸爸亲自解释,“你妈最关心你的感情生活,我关心的不光是这些。你虽然是女孩子,但是一直很有主张,不会把男孩子看得比什么都重,我最喜欢你这一点。我们不会限制你、要求你过什么样的生活,但是,你一定要为自己而活,想想自己需要什么,能做什么,不要逞强,不要把什么男孩、也不要把我们置于你之上——你也要相信,我们不会成为你的包袱,无论在哪里,我和你妈都能照顾好自己。”
他们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分开这么久,爸妈一点都没变,还像我记得的那样自信,尽管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生存环境发生巨变,他们也没有失去积极面对未来的勇气,甚至仍保持了一向的幽默感。我自作主张选择一条前途多艰的路,或许这个决定对他们来说也并不意外,毕竟我是他们养大的女儿,他们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在我内心动摇的时候,他们用几句话就能使我释怀,再一次让我确信,我实在是一个幸运儿。现在我心中重又充满了力量。
迦陵频伽的羽毛在胸口发热,我定了定神,去找凯林谈论此地的防御事宜。法米亚说这里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安全,我完全相信她这句话。事实上,我怀疑凯林的许多举动可能早已被她看在眼里,那么,不动声色的旁观者除了法米亚,会不会还有其他势力呢?
凯林也在担心同样的事。他现在稍稍升格了对我的称呼,不再叫我“平民女”或“一年级的席拉·塔拉”,改叫“塔拉”,而且也愿意主动跟我介绍他在“巢”中的工作了。他甚至分享给我一张“巢”的手绘地图,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都在研究这张地图,直到错综复杂的管道线路塞满了我的脑袋,暗得看不清。
当晚,凯林急匆匆地来敲门,说左右两边都接到线报,发现一群武装人员正在潜入,往我们居住的废弃区域而来。这些人的装束没有身份标记,但是行动敏捷而低调,显然训练有素。谁也没说他们肯定是冲着我们来的,但是时间太凑巧,这附近又没有其他的蜗居者;再说他们是从两边同时进入的,虽然只有二十余人,封锁甚至夹击的意图显而易见,所以也不会是伊丹派来的使者。从地图上看,我们根本无处可逃。
但是凯林并不慌乱,甚至露出了一个似乎早有准备的微笑。他指着地图上散落各处的红点点,说:“猜猜这些是什么。”
我一看他的表情心里就有了底:“别告诉我是炸弹之类的。”
“可不是你们炸学院时候用的土家伙,”他得意地哼哼,“我在这些地方埋下了塑性炸药,稳定性更强,而且专门为这个开发了一套数控系统,可以远程引爆。”说着他拿出一个黑漆漆的小盒子,有屏幕还有按键,看上去像祖母级的手持式游戏机。
学霸你好牛!我敬畏地看着他手中的游戏机屏幕,隐约可见白色的光标在一闪一闪。
“我用机器语言编了一套专用于这个系统的代码,所以这东西就算落到别人手里,也没人会用。”
“你真厉害,”我由衷地赞叹,“现在怎么办?”
“哼,到了检验这东西威力的时候了。”凯林湛蓝的眼睛在玻璃片后面发出狂热的光,看上去很像恐怖分子。
“你不是说笑吧,”我皱起眉,“我们可是在地下,你把周围炸了我们不是第一个倒霉?而且这里都是管道,不是水就是可燃气体,万一泄漏了我们想怎么死都行。”
“你当我是白痴?”他翻了个白眼,“每个埋炸药的地点我都进行过考察,就算有人无意中引爆了其中一两个,也不会引起连锁反应。我只需要引爆左右通道的炸药,把他们埋在底下就行了,我们所在的区域仍然有支撑,不会塌的。”说着他开始动手在键盘上输入代码。
我吓了一跳,连忙阻止:“等等……你知道他们是谁吗,上来就要杀人?”
“再婆婆妈妈就来不及了,”凯林一边按键一边说,“他们大概还有十分钟左右进入目标区域,引爆装置连预热带启动需要一分钟,我现在就可以定时了。这里我说了算。”
“我是说,你确定要用炸药对付他们?那些可都是人啊!万一是……”我有些不知所措,事情发生得太快,我的脑子简直转不过来。凯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这里被称为废弃区域是有原因的,”他停下来看着我说,“我住在这里已经快五个月了,进来过的外人不超过五个。你知道这里的居民是谁吗?我,你父亲,你母亲,还有老鼠们。如果是无心闯入,肯定会迷路。现在一下子就来二十多个武装人员,还走得这么快?还两头包抄?肯定来者不善。”
我的确不能肯定他的做法是对是错,所以不敢去抢他手中的游戏机,但还是忍不住说:“是人啊,就算真是受命来抓我们……难道不能先谈判吗?”既然是武装人员,大有可能是隶属于诺森或维斯特米尔的部队,如果我们引爆炸药反击,立马成为真正的恐怖分子,以后再想翻身可就难了。
“所以说不能让女人上战场,”凯林不耐烦地说,“你不了解这里,这里每天无辜死去的人不止二十几个,而且死法比这种残酷多了。夜闯这种地方,被炸死也是活该。我费了这么大劲设计这套防御系统,就是为了用在这种时候,你不要捣乱害得我功亏一篑。”
“可是……你费心布了这么大的局,为了二十几个人就破功?”我飞快地转动脑筋,“这套防御系统一旦用过就等于废了,他们发现你布下炸药,一定会彻查个底朝天的。”再说,谁知道这些炸药有没有曝光?
“要是因为舍不得用它而被擒,那才真是亏大了,”凯林白了我一眼,“不知道你会不会算术。”
“……我有办法,”我鼓起勇气说,“一共才二十几人,如果他们的目标确实是这里,我应该能控制住局面。”
他们的目标确实是这里。安然通过埋有炸药的区域后,直往我们蜗居的秘密地点而来。几间小屋门缝透着微光,我和爸妈还有凯林躲在对面低洼的暗洞,看见黑暗中渐渐出现两队头戴面罩身穿防护服的人,他们碰面后打了个手势,悄无声息地散开打算包围那几间小屋,然后全都进入了符阵的范围。
我用的是自己的血,阵法是克拉门苏后来教给我的血缚术,而不是一开始用过的血刑术。还好有效。血符画在屋外两三米远的四角,用破纸破板之类遮掩;我猜他们为了不发出声响,多半会小心地绕着走,不去碰这些东西。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事态紧急,所以我没有多加解释,看得出来凯林原本十分怀疑我的办法能不能行得通,他一直紧张地攥着游戏机,直到亲眼目睹这些人进入目标范围后全都像牵线木偶一样失去了控制,才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但是我知道,这个术恐怕很难再用了。
以阵法的效果来说,这二十多个人原本应该被四角的血符拉扯着四肢,横七竖八地躺在当中,但这次阵中不是空地,所以他们像吸附在磁石上的钢针一般,牢牢地贴在小屋外围的墙上动弹不得。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嗡嗡嘤嘤地互相询问起来。
几分钟后,情况也没有发生改变。凯林呼出一口气,转过脸敬畏地看了我一眼。他从藏身的角落钻了出来,想要走上前去,我拉住他:“叫绿精来,你进去也会被困。”
他马上就接受了。莱特独自动手,把共计二十六个夜袭者全绑了起来,用的是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皮带和锁链,武器和通讯设备通通收缴。从他们的体格和气质来看,应该都是军人;身上贴有防爆膜,足见凯林的防御体系或许并不像他自己认为的那么机密。
不出意外,他们的口风很紧,莱特威胁着要割掉他们的舌头,才有人声称是奉诺森防卫大臣之命来逮捕凯林及其同伙,罪名是危害国家安全。
凯林冷哼一声,轻蔑道:“我危害国家安全这么久,你们非要等到她出现了才来?”今晚的夜袭显然与我有关,对此我们都心知肚明。
我注意到其中一个年轻的士兵频频看我,主动问道:“怎么了?”
他犹豫了几秒钟后说:“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谁?”
“一个叫席拉的女人。”
“我就是席拉·塔拉。”
“这不可能,”士兵说,“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那你在跟谁说话?”我眯了眯眼睛,“你怎么会知道我?我好像不认识你。”
“你不可能是……”他显得十分迷惑,“席拉是我一个朋友的初恋女友,死于三境岛惨案,我见过她的照片,所以记得。”
我的眼珠差点冒出来:“初恋女友?!我才没当过谁的初恋女友,你那朋友是谁?”
士兵结结巴巴地说:“罗、罗曼。”
“罗曼·贝?”我马上想起这个名字。
“是、是的,”士兵看上去完全糊涂了,“你真的是席拉·塔拉?”
凯林也面露惊讶,瞟了瞟我说:“我不会告诉德加尔的。”
我没理他,低头捂住嘴原地转了一圈,思虑渐定,对那士兵说:“我是席拉·塔拉,罗曼和我是中学同学,我跟他合过影,但我不是他的女友。我是考上了三境岛学院,亲眼目睹惨案的过程,但我没死,我是目击证人。现在能否告诉我,你们奉的是什么命令?”
这一变故在他们中间引起了一些震动,夜袭者们面面相觑,仍不肯开口。
但我心中已经多少有了谱。“你认识罗曼?”我看着那士兵说,“你们是维斯特米尔人。”
我说得十分肯定。他们终于意识到瞒不下去,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是领头的,瞪了那士兵一眼,面向我含蓄地开口道:“你这个朋友,是诺森人。”
他指的是凯林。
“他和我都是三境岛学院的学生,”我答道,“我们都是惨案的证人。你们是奉了谁的命令,来捉拿我们这两个证人的呢?”
“你怎么证明你说的话不假?”那人还在犹豫。
“我有身份证和学生证,其他的只能请你们自己看、自己想了。”
“你跟诺森贵族勾勾搭搭,躲在诺森的地堡里,”一个夜袭者说,看样子还不相信我,“如果你真的没有叛国,为什么不回家?”
“叛国?”我笑了起来,“这就是你们捉我的理由?睁开眼睛看看吧,我们到底躲在什么地方。他以前的确是个诺森贵族,”我指了指凯林,“但现在他也是个见不得光的。我们不是叛国者,我们是逃亡者,因为掌握着某些人通敌的罪证,所以才被追杀。”
夜袭者们有些动摇了,彼此交换眼色。领头的人说:“我相信你,现在放开我们,让我们心平气和地对话。”
“对不起,办不到,我不想伤害你们,并不表示我是傻瓜。”我翻了翻眼睛,转向凯林,“你觉得该怎么办?”
“他们都是某人的走狗,为免情报泄露,除了灭口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凯林干巴巴地说,“不好意思先生们,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我们不是什么走狗,”对方隐含怒意反驳道,“我们是奉命缉拿通敌叛国的罪犯。”
“奉谁的命令?”
“恕难相告。但是,奉劝你们一句……就算杀了我们,接下来还会有人来的,他们可能就不会像我们这么好说话了……也不会像我们这样大意,”他看了看凯林,“你就算有所准备,又能抵挡多久?”
我沉思默想了一会儿,问道:“你们今晚的行动,诺森不知道吗?”
那人面露不解:“什么意思?我们当然没有和诺森勾结。”
我抬起一边眉毛:“你们在诺森的地盘上抓人,行动当然是秘密的,但是,诺森真的不知道吗?”
那人想了一会儿,眼神中流露出一些不确定:“你的意思是……”
我垂下眼睛:“我的意思是,你们侍奉的那个大人物,只怕才是真正的叛国者。”
按照原本的设想,我们在公开立场上只需与诺森对立,如今看来,维斯特米尔也无法依靠;伊丹到目前为止仍在观望,法米亚的态度让人猜不透……更重要的是,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这三国都在不同程度上掌握着我和凯林的信息。如此孤军奋战,拖下去必输无疑。
我们手上有什么?一座埋着炸药的地堡;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看向凯林,他眉头紧锁正在无意识地咬着手指。
“我有个主意,”我慢慢地说,“不确定是好是坏,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