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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利瓦·杜珊的爵位是世袭的。杜珊这个姓氏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三境大战的时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老派贵族。但是,尽管他们的血统比当今大多数声名显赫的贵族还要历史悠久,杜珊家却没能继承到与之相匹配的荣耀。事实上,卜利瓦·杜珊在成为诺森大公的侍从官以前,手上并无多少实权,家中更无多少财产,因为他太傲慢、太放不下自己祖上的那点矜持了。
要知道,大多数老派贵族的后裔都已经失去了灵族或魔族祖先的体貌特征,而卜利瓦·杜珊则不然,他长得纤细、苍白,双目炯炯有神,完全是传说中血族应有的模样;不仅如此,他还保留了血族一直以来的标志性习惯——饮血。每个周五的早上啜饮一小杯新鲜人血不加冰,一定要用祖传的那套银质镂花高脚杯,这是杜珊家雷打不动的习惯。但是,以他们如今的体质而论,是否真的非饮血不可呢?谁也不知道。至少,长子凯林在第一次被迫参与这一光荣的家族仪式的时候,很没出息地吐了,虽然这孩子长得很像他父亲。
姓氏古老、家底不厚,几代以来都没有什么大的进账,又不肯放弃奢靡的生活方式,杜珊家像其他许多顽固的老派贵族一样,日子过得渐渐捉襟见肘起来。这一情形直到卜利瓦娶了第二任妻子之后才开始好转。
卜利瓦的第一任妻子娘家姓杜瓦,来自伊丹的梅岭,因为是旁系,门第还不如卜利瓦,但她肤白貌美,看上去小鸟依人,完全符合杜珊家族选媳妇的标准。遗憾的是她的嫁妆并不太多,填补了杜珊家投在婚礼上的庞大开销之后,所剩寥寥;而且她的体质也不够强健,不能适应每周饮血的食谱,生下凯林没多久就去世了。那时候卜利瓦还很年轻,伤心的鳏夫总是有种独特的魅力,很快他就结识了第二任妻子——诺森大公的近侍萨兰登的二女儿丽莎。
丽莎是一位举止优雅得体的姑娘,深知古老贵族家庭要保持传统的重要性,对每周五早晨饮血这件事非常支持,并且教导她的儿子凯利在很小的年纪上就主动参与这项仪式。她的深明大义巩固了她在杜珊家的地位,先是说服卜利瓦出任诺森大公的侍从,又说服他利用各种关系投资在“巢”的产业,两边都获得了丰厚的回报。这使她做到了第一任妻子没能做到的事——成为杜珊家真正的女主人。
更难得的是,丽莎·杜珊对待继子也十分和蔼可亲。凯林只比凯利大两岁,将来很可能会继承杜珊家的绝大部分财产,即使这样,卜利瓦也从未听到丽莎对凯林有过半句恶言,更未看到她在任何事情上区别对待凯林和凯利。但凯林却是个不懂事的,性子十分冷漠,从小就喜欢一个人呆着,躲在书房里看书,对谁都没什么话说。每当卜利瓦训斥他,丽莎总是温柔地劝慰:“凯林还小呢。”
后来凯林考进三境岛学院,与家中的联系更少,以至于连葛罗婚礼请柬寄丢了这么重要的事,都没及时让家里知道。那个晚上,凯林躲在距离栈道不远的地板下面,当他认出与施拉姆霍恩一道出现的其中一个人正是自己的父亲时,瞬间感受到的震撼大大超过了惊喜,因此他没有出声,更没有急着认亲,而是默默地等待下去,直到包括父亲在内的三人完事后离开,直到德加尔和另外三个幸存者匆匆逃离,直到地板下面的空气已经浑浊到不堪呼吸,他才慢慢地爬了出来,对着栈道尽头那座华丽而巨大的气旋发呆。
十几分钟后他开始考虑自己能去哪儿。德加尔看样子有门路,但他显然已经跟不上了,再说那可是德加尔,没有相当程度的“预热”估计连他一个正眼都很难得到,遑论从他手中分一杯羹,话说回来那个平民女还真是不容小觑;身后通往魔境的小气旋已经关闭;面前的公共气旋,眼看着也快关上了——难道要独自呆在这个血流成河的孤岛上啃尸体度日么?不,不会的!凯林瞬间想到,施拉姆霍恩,不论是谁,一定还会回来清点尸体,或许顺便再给没死透的倒霉蛋补上一刀。他打了个寒战,急急忙忙冲向已经薄得几乎看不清的气旋,连滚带爬地拼命钻了过去。
幸好,并没有手持利刃的家伙等在出口。凯林刚刚站稳,气旋就像破灭的肥皂泡一样啪地消失了。他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黑漆漆的,从头顶到脚下都排满了横七竖八的热力管道,很是局促;不知哪里——隔着墙壁或沿着管道——传来凄凄切切的哭声、呻吟声,还有听了就让人毛骨悚然的尖锐笑声。
凯林不敢逗留,通过观察管道上面留下的新鲜血迹,很快找到了逃离这片迷宫的正确路径。后来空间更加开阔,管道往不同的方向延伸,他不敢再循着有血迹的管道走,而是小心翼翼地选择旁路,凭借瘦削的身体从洞口钻进钻出,直到眼前出现了成片的牢笼,每个牢笼里都关着一个“人”。
他很快发现他们大多并不是人类,因为有的头上有弯角,有的背后有翅膀;离他最近的笼子里是一个全身碧绿的男孩,长得十分漂亮,看起来最像人类。这男孩懒洋洋地坐在地上,四肢都松垮垮地摊开着,在凯林走过时阴沉地看了他一眼,一副全无所谓的样子。
凯林却忍不住停下来:“请问……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绿衣男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爬了起来,双手握住牢笼的栏杆,凑近凯林的脸……突然啐了一口。
凯林措不及防,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发现满手都是血,他倒退了几步,撞在身后的牢笼上,里面关着的“羊角人”用身体猛撞栏杆,口中发出悲愤的哀鸣,然后周围所有的“人”都开始暴动,连吼带撞地撼动着牢笼以及整个空间,震耳欲聋的声响在凯林脑子里回荡。
他只能逃,沿着牢笼中间狭窄的过道加速前行,努力不被他们伸出的手爪够到。他已经渐渐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了。
在他快要逃出这片囚徒森林的时候,猛然发现前方走来了两个人,一个个头不高背着手,另一个身材高大魁梧却不时侧身弯腰,似乎在为前者带路或进行介绍。凯林想避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人!”那壮汉喝道。凯林不得不硬着头皮转身,忽然发现壮汉身边的矮个子十分眼熟。
对方显然也有相同的感受,仔细观察了凯林半天后,那人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凯林少爷?”
凯林皱着眉点点头,他认出对方是父亲身边的一个男仆,但他不记得名字了。
壮汉听闻,也朝凯林细细打量起来。此时凯林浑身血迹斑斑,但看得出来衣饰都是上等货。他朝凯林略微弯腰,脸上仍有些不快,显然对凯林为何出现在此充满疑虑。
男仆见状,往壮汉手中塞了一些东西,向前道:“少爷您走得太快了,查克差点找不到您了。”然后拉着凯林离开。
查克七拐八拐把凯林带到了一处温暖的房间里,略带责备地说:“少爷,您独自去那里实在是太不明智了,这批货还没经过驯化,有的很野的。”
凯林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查克知道他一贯冷淡,又见他一身血污,以为他是独自去寻乐子——这种事在地下拍卖场的“货仓”并不少见——便赔笑道:“怎么样,有没有看中的?”
凯林想了想,反问道:“你一直负责这里的事?”
查克说是。凯林道:“父亲让我学着管管,我刚过来觉得有趣就自己进去看了,果然还是有点麻烦的,你给我好好讲讲吧。”
然后他们一边走一边聊。中途查克突然醒悟:“少爷,您不是还在上学吗?”
凯林淡然说:“我昨天刚回来的,这不是放假了么。”
最后查克把凯林带到“巢”的入口,送他上了返回杜珊家大宅的车子。凯林下了车不敢走正门,像做贼一样沿着树从后窗爬进了父亲的书房,然后一直蹲在角落里等他回来。
他并未等很久。父亲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书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从酒柜里取出一瓶好酒起开,慢慢地自斟自饮,不时长吁短叹,间或发出阴险的轻笑。
凯林忍不住了,从角落中走了出来。卜利瓦见到长子的瞬间大吃一惊,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你还活着?”
凯林听到这句话顿时面无人色,卜利瓦意识到不对,连忙改口道:“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凯林软软地跪了下去,瘫倒在昂贵的波密安地毯上,许久后才抬头对父亲说:“学院好像遇上大麻烦了,我设法逃了出来,父亲,我该怎么办?”
卜利瓦眯了眯眼睛:“你说你逃了出来?怎么做的?”
“我也不知道,”凯林一脸迷茫地说,“校长说魔人将要入侵,学院就乱成一团了,有个学生——德加尔怂恿大家把学院炸了,然后我偷偷跟踪他,见他用了不知道什么办法,打开了一个小气旋,我跟着钻了进去,不知怎么的就回到人境了,也不知道学院的情况怎么样,魔人来了没有……”
“原来是这样,”卜利瓦松了一口气,“你说德加尔?难怪……”
“德加尔不知道我跟在他身后,”凯林说,“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去要求支援,父亲,我们要赶快汇报这件事。”
“我的孩子,”卜利瓦沉痛地说,“来不及了,刚才我已经接到通知,魔人已经血洗了三境岛学院……更糟糕的是,你也在遇难者名单上。”
凯林睁大眼睛,嘴巴动了动,半天才发出声音:“……可是我明明还活着。”
“显然是他们弄错了,你活着回来对我来说真是意外的惊喜,但是……”卜利瓦摇着头说,“新的麻烦又来了。我刚刚从宫里回来,大公为体恤我惨遭丧子之痛,提拔我做侍从总长……我根本就不在乎官位,可问题是,如果大公知道你根本没死,我就等于犯下了欺君之罪,到时候,我们全家都会受牵连。”
他拍了拍长子的肩膀,双手撑在书桌上,愁眉苦脸,拼命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而不得。
“你……”凯林觉得嗓子干涩得厉害,艰难地说,“父亲,我应该死吗?”
“你在说什么胡话!”卜利瓦怒道,看上去痛心疾首,片刻后他用缓和的语气说,“……事急从权,总之绝对不能让人知道你还活着,更不能让人知道我知道这件事,你暂时隐藏一段时间,换个名字,换个身份,不能在家里住了……”
卜利瓦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睛。凯林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脸颊已经被泪水打湿了。
“……为什么?”他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我也不想……但是为了整个家族,必须有所牺牲。”卜利瓦看着地毯说。
时间在相对无言中默默流逝,直到书房外有人敲门:“老爷,普鲁托侯爵来访。”
卜利瓦看了儿子一眼。凯林从地毯上爬起来,垂着头走向窗户,他的眼泪已经风干了。卜利瓦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厚实的扎口皮袋塞在凯林怀里。
他推开窗户,听到父亲在身后说:“别让人看见……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