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豌豆花的母亲,翡翠·阿雷,从小就是个美丽的姑娘,但在她二十岁之前,一次都没有当选过酒神女祭司。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一个被公认为“野种”的女孩子,在一个极其偏执而封闭的屯子里,就算再美丽,也很难为众人所接受。
而翡翠的不受欢迎,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她的母亲。据说,豌豆花的外祖母当年是个非常“不安分”的女性,与屯里的蜡烛工匠阿雷结婚生下长子好些年之后,有一天,为了一睹传说中东海的美景,竟然随着几个流浪的丛林矮妖精走了。
长期在小屯子里生活的女性总会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类似这样的情况,其他屯子都曾发生过,本来不算什么天大的事;可问题在于,几个月后她就回来了,在差不多的时间,“魔鬼”也来了。
那是一种传染病,感染者最初不觉得什么,只是皮肤上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些红斑,然后是破损,浑身没劲儿,最后连感觉都丧失,形同废人。这“魔鬼”来得很快,当大家意识到时,已经接连侵袭了好几个人,其中包括翡翠名义上的父亲阿雷。
随着阿雷日渐消瘦下去,他那离而复返的妻子的肚子却日益高涨起来,不足九个月,便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婴,有着不同于她“父亲”的美丽碧眼,因此起名叫翡翠。
胖普屯人的遭遇很快传到另外两个屯子的居民耳中,他们害怕被魔鬼盯上,都断绝了与胖普屯的往来。直到一个半羊人与绿精混血的法师路过,看到这屯子的病人觉得不忍,给了他们一种用白醋泡的药物,让每个人连服12天,说是可以预防;但那些病灶已深的人,却是回天乏力,在法师的建议下,他们互相搀扶着离开屯子,去往南部大草原的深处自生自灭了。
那是胖普屯在翠微之原定居以来,最黑暗的一段日子,没有人愿意重提。居民们怨怼翡翠的母亲,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却想当然地认为“魔鬼”是她带回来的,并认定了她一定已经成为侍奉那“魔鬼”的黑暗女巫——要不然,何以她自己却毫发无伤呢?何以连她腹中的小婴儿都能避过一劫呢?
翡翠的母亲百口莫辩,连她已经十岁大的儿子也朝她吐口水。她的丈夫已经消失在南方那片茫茫绿色中了。没有办法,她只好搬出屯子,在外围附近的土丘下面挖了个洞,独自抚养幼小的翡翠。后来她去世,翡翠作为“女巫的野种”,继续顶着胖普屯人的敌视长大。
不止一个有信誉的胖普屯人表示,曾亲眼看见“那巫婆”和她女儿在她们漆黑的地洞门口煮食蟾蜍、蛇内脏等恶心的东西。
翡翠的哥哥,这些年一直在屯子的阿雷家老宅里,接受着居民们的同情和闲言闲语生活,成为一个非常暴躁易怒而又粗野的青年。
所有人经过屯外那座土丘时都会绕着走,只有毛姆的独生子小沃特金除外。人们不止一次看见那“年轻的女巫”勾引他说话,于是风和日丽的时候,他走着走着便去了那里;雷鸣闪电的时候,他更是坐立不安地冲过去看她的土洞会不会倒灌雨水——像丢了魂儿似的。
他是个多么优秀的青年啊,配得上屯里任何一位好姑娘,可是他被“女巫的法术”蛊惑了,一心只想要有着一双碧绿眼眸的翡翠。
毛姆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犯傻,他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拆散他们,可惜都没有成功。他把儿子关在家里,小沃特金就绝食,瘦得不像个半身人;他不让他们见面,小沃特金借酒消愁,喝出了比半身人还半身人的酒瘾。最后,毛姆败下阵来,表示只要翡翠能当选女祭司,就同意这门婚事。没想到小沃特金竟然办成了!那几年,正是胖普屯风头正盛、常常在庆典上胜出的年份,这个狂热的青年捧着翡翠亲手烤制的饼干挨家挨户去拉选票,大家虽然不待见“年轻的女巫”,却都看在小沃特金的面子上收了下来。
小沃特金与他心爱的翡翠结婚了。他们原本或许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他甚至戒了酒;然后豌豆花出生的这一年,冬天来得早了些,小沃特金不慎感冒了。他没当回事,过了几天,感冒没好,反而更重了,邻居趴在他家门上就能听见那惊天动地的咳嗽和喷嚏声。于是一种窃窃私语渐渐在居民中间散播开——莫非不是感冒这么简单?……莫非是另一场“魔鬼侵袭”的先兆?
居民们一看见翡翠,就觉得心底的猜测越琢磨越像是真的。他们有时几乎克制不住,当着她的面指桑骂槐地说,有的女人专门给自己的老公“下咒”,将来一定会遭报应的。
翡翠从不反驳,只是低下头步履匆匆地赶回家去。
给这一切画上句点的是翡翠的哥哥阿雷。他从未叫过翡翠一声妹妹,却自觉很有资格来管教她的行为。
“喂!你!站住!”他在小沃特金夫妇的家门口叫住了她,满身酒气。
翡翠手里拿着刚从议会厅药房取来的梨膏糖浆,见到他只略微点了下头,没有行礼,也没有寒暄。这引起了对方的不满。
“你很得意嘛?”他吼道,“当上了小沃特金的老婆?……我告诉你!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别想坑害他,还有这屯子里的任何一个人!想害人,先过我这一关再说!”
翡翠满脸通红,但什么也没说,侧过身子想进家门去,却被阿雷一把抓住了手臂。
“记住了,这屯子里要有什么情况,我唯你是问!”他一手叉腰,胸中的正义膨胀,自觉仿佛是守护胖普屯之星。
但是有人不领情。
“你放开她!”一把嘶哑的声音响起,小沃特金从门后走了出来,用烧得通红的眼睛瞪着自己向无来往的大舅哥,拉了拉他抓住翡翠的手臂,却没拉动。
“看哪,这孩子已经被折腾成什么样儿了。”围观居民看见小沃特金苍白憔悴的模样惊呼不已,有些人不由得把谴责的目光投向翡翠,似乎认为这一切显然跟她脱不了干系。
翡翠顾不上注意众人的目光,她紧张地按住她丈夫的手,说:“你就别出来了……”
“哈!你这魔女!”阿雷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证据似的兴高采烈起来,“当着我的面你还想控制他吗?”
他捏住她的手臂用力一甩,翡翠呼地飞了出去,糖浆瓶子打破了,玻璃碎片扎进了她的手掌,有鲜红的血混进金黄色的糖浆里。
小沃特金短促地叫了一声,忽然和阿雷扭打了起来,看不清是谁先动的手,但重感冒病号很快就落了下风,被压在下面狠揍。围观的人喊着“别打啦!别打啦!”却没有人上前阻止。倒是翡翠挣扎着爬起来,冲过去扯了一把哥哥的头发,被对方反手勒过就是一巴掌。这时小沃特金得空,又起来解救妻子。如此反复。阿雷同时揍着小沃特金夫妇,兴致越来越高,酒醉的身体仿佛涌出了无穷力气;在他们背后是一众交头接耳看热闹时不时喊一声“别打啦”的居民。
他们打着打着就滚进门里去了,围观者不方便跟进去看,于是有人想起该去议会厅叫毛姆来。
期间,翡翠曾经抱着女儿冲出来一次,胡乱交到邻居的手里,又返回去试图拉架。
毛姆赶来的时候,小沃特金家的洞口只有阵阵呛人的烟雾直往外冒,人们这才发现里面失火了,连忙取来了水盆之类的东西,齐心协力灭火,每个人都显得非常积极。
他们在狭窄的地洞里发现了三具“尸体”,不,其中一具正打着时断时续的酒鼾,是阿雷,刺骨的凉水泼醒了他,然后他及时爬出了地洞;小沃特金夫妇就没那么幸运,不知是被熏死的,还是死于别的什么原因。
被烟熏得面目黧黑的阿雷抱着襁褓中的小豌豆花涕泪横流,哭道:“可怜的……可怜的……孩子啊……”
众人于是毫不怀疑他那粗鲁的善良,相信他只是出于嫉恶如仇才与小沃特金夫妇发生了冲突,至于打翻灯台引起火灾之类的意外,一切都是冥冥中神或命运的安排。
后来他也确实成了一个行为可敬的好青年,主动向毛姆提出要承担照顾“小外甥女儿”的责任,当然,他绝口不提自己曾有个妹妹,仿佛这外甥女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毛姆十分感动,但还是婉拒了他,豌豆花大多数时候是由祖父带大的。
在豌豆花十二岁那年,阿雷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胖普屯,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随着他的离开,“翡翠”这个名字连同“阿雷”这个姓氏,再也没有人提起;那些悲伤的往事,如同解除了某种魔咒一般,忽然消失了,像林中最底层的树叶,腐化在黑色的泥土中,盖上了层层新的落叶。人人都知道它在那里,但无人翻找;渐渐地,它最初的模样也不太有人记得了。
……
“告诉我,如果你是我,你会爱着这个屯,爱着这里的人,把他们当作自己最亲近的人吗?”
豌豆花脸上挂着恶意的笑容,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或许这么热闹的夜晚不适合伤春悲秋。